它跑得很快,比它生前任何一次都要快。
或許在去掉了血肉的累贅後,它變得輕盈了;或許是因爲接受了強化後,它變得有力了。
又或許是因爲,在感知能力被強化後,它嗅到了一點令它恐懼的熟悉味道。
不是被連續殺死的恐懼。
不是被打罵被驅趕的恐懼。
而是……好像永遠地失去了什麼東西的恐懼。
它循着那個味道跑去,跑去,最終在一個地方停下來。
那是一條深灰色的石板路,石板上有對稱的花紋,乾淨大氣,而且看起來不久前剛洗刷過。
屍狗伸出爪子去刨,很輕易地將比它身子還大的石板掀了起來。
在凹陷進去的花紋縫隙裏,在石板之下的泥土裏,它看到了一些暗紅色的污漬。
那是清洗了、但是又沒清洗乾淨的……
血漬。
屍狗愣了愣,像是不敢相信一樣,在原地轉了幾圈,忽的又跳到旁邊的灌木叢,瘋狂地去扒拉那些精心修剪過的灌木。
它找到了它要找的東西。
那是一個染了血的稻草人玩偶,做工精美。玩偶上佈滿了細碎的動物牙印。
它卡在了一棵海桐樹底部的樹杈上,應該是運屍人墜樓的時候掉出來的,掉的位置有些隱蔽,所以沒有被人發現和清理掉。
這個稻草人玩偶是屍狗生前——那隻叫“臭臭”的小狗最喜歡的玩具。
它把它拖進窩裏抱着,它把它叼進牀底下藏着,它走到哪裏都要帶着它,一刻都不放開。
它好像真的很喜歡它。
——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爲的,就連它的主人也是這麼認爲的。
但是隻有臭臭知道,不是的。
那個稻草人玩偶是運屍人作爲一個牙醫時,收到的饋贈。
他在他的診所門口遇到了一個徘徊的老婆婆。
老婆婆滿口的牙幾乎全掉光了,僅剩的四顆牙也蛀了,但是卻祈求他不要拔掉她最後的四顆牙,因爲她還得靠它們喫飯。
她還沒有錢,沒辦法支付昂貴的補牙費用。
但是運屍人答應了。
他用出了半輩子積累的經驗和技術,爲老婆婆清除齲壞的部分,填充空洞,然後用自己的工資填上了診所賬上的醫療費。
手術成功後,他收到女人的饋贈——一個用稻草編織的小人偶。
老婆婆編了一輩子的稻草,有稻田裏用來嚇唬鳥雀的稻草人,也有小孩子手中的草編玩具,每一個都活靈活現。
但是今天她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被徵收了,她被迫背井離鄉,被分配到她沒來過的大城市裏當一個“草編藝人”。
可是她編的玩偶不那麼新潮,城裏的孩子不喜歡,賣不出去,所以生活只能一日一日地落魄困頓下去,最後連看牙的錢都付不起。
運屍人收下了。
……儘管這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後一個補牙手術,儘管他在這件事過後第二天就宣告失業了,但是那時他對臭臭說起這個故事時,臉上一直帶着笑。
他說,這個稻草人是他最重要的東西,是他曾經作爲人而活過半輩子的證明。
臭臭不懂,但是它記住了。
所以當運屍人在冰冷的屍體中輾轉,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一天天地沉默下去,最終有一天,在整理東西的時候,將這個曾經珍視無比的稻草人玩偶扔進了垃圾桶裏。
運屍人又扔。
它又撿。
最後臭臭甚至跟他鬧脾氣了,把稻草人玩偶壓在肚子底下,委委屈屈地瞪着他,像是在質問他爲什麼要扔掉最重要的東西。
人心是會變的。
但狗不會。
運屍人沉默了很久很久,對臭臭說:“好吧,既然你喜歡,那就留下吧。”
於是那個稻草人玩偶成了臭臭最喜歡的玩具,它到哪裏都帶着它。
它一直守着主人最重要的東西,即使主人不要了,它也一直固執地守着。
但是臭臭終於還是死了。
運屍人也終於丟掉了對他最重要的東西。
屍狗看看石板底下已經乾涸的血跡,又看看像垃圾一樣被丟棄在灌木叢裏的稻草人玩偶。
有很多往事的畫面浮光掠影般閃過。
它明明已經什麼不記得了,但是在那一刻仍舊難過地想要哭。
因爲在那一刻它突然明白——
它想要保護的人,它想要守護的東西……
……都已經不在了。
……
“白鹿。”
“我在。”
“現在,讓故事重新開始吧。”
“好的,我剛剛把宿舍樓電梯的控制系統破壞了,讓它停在了38樓和39樓之間。”
“嗯。”言律歌看着在屏幕裏無聲哭泣的屍狗。
它的屬性面板裏,不知何時多了一行字。
不是他加上去了,而是自己冒出來的。
這具明明連靈類都算不上,只應作爲工具而存在的犬屍,不止爲何竟然誕生了一縷屬於自己的意識。
【行爲目標:和主人一起……】
……
它想要【和主人一起……】。
從屍骸上誕生之後,屍狗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目標。
不同於此前漫無目的的遊蕩,它是第一次想去認真地做什麼。
屍狗仰起頭,循着空氣中彌散的氣味,嗅着嗅着。
泥土味、血腥味、屍臭味。
……還有它要找的、主人的味道。
它看向了位於38樓與39樓之間、向外突出一些的開放天台。
屍狗嗅到了,那裏有主人殘留的味道。
好像他在跳下來之前,在那個地方徘徊過。
屍狗保持着仰首的姿勢,微微壓下前肢。
雖然那個天台很高……但是它想上去。
當這樣的念頭浮現時,它的身軀便一躍而起,像炮彈一樣竄了上去。
中途它似乎有下墜的趨勢,但它只是靠近牆面,四爪在垂直的牆面上借力一蹬,就又輕輕鬆鬆地向上飛去。
兩度借力後,屍狗站在了天台之上。
這裏是D類人員能達到的最高樓層了,同時也是D類人員和C類人員的分割線。再往上,就是C類人員所屬的單人套房了。
屍狗貼近地面,用沒有血肉的鼻子尋找着主人的味道。
它在天台邊緣的欄杆上嗅到了,那裏是主人最後待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