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杜五郎說話吵醒了耳房裏的皎奴,她出來時臉色十分難看,嚇得杜五郎話也說不利索。
“我,我阿爺要見薛白,我帶他過去,你那個,可以再睡一會。”
“杜有鄰想說何事,是連右相府的人都不能聽的?”皎奴反問道:“我若連此事都要避諱,右相遣我來做什麼?”
杜五郎只覺她好沒道理,便是右相的人,也不能這般光明正大要求聽人談話的。
他卻不敢多說,苦着臉帶着他們往書房走去。
穿過三進院,路過前廳時,只見盧豐娘正與杜家姐妹坐在那說話。
盧豐娘手裏捧着本賬簿,長吁短嘆。
薛白只看一眼,便知她在愁什麼。
如今杜有鄰失了官職,沒了俸祿,這杜宅平時開銷便大,一場案子上下打點,已是頗爲拮据。
盧豐娘都不必開口,臉上的愁容只是看着便能讓人感覺到一種聽了許多抱怨的疲憊。
“唉,孃親。”
杜五郎一見她,連行禮都是先嘆了一口氣。
“你好歹勸勸你阿爺。”盧豐娘開口便道:“如今不是賣弄清高的時候,大伯既然過來了一趟,郎君如何都該開口求他幫忙說情復官纔是。”
“我?我勸勸阿爺?”杜五郎欲言又止,道:“孃親,我帶薛白去見阿爺了。”
“去吧。”
盧豐娘看着薛白,溫和地笑了笑,又看向他身後的皎奴,下意識站起身,顯得有些尊敬。
她敬的是右相府的權勢。
可心裏也忍不住犯嘀咕,右相也沒給杜家安排路走,讓人想依附也不知如何依附。
倒是杜家姐妹依舊端坐不動,杜妗淡淡瞥了皎奴一眼,甚至並不掩飾眼中的反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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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依舊是杜宅最清雅的所在。
杜有鄰醒來之後,身子依舊虛弱,不耐打攪,因此家眷與下人不敢拿俗事前來叨煩他。
薛白繞過不大的小竹圃,拾階而上,在門外便聞到了淡淡的檀香味道,讓人心中一靜。
“阿爺。”杜五郎上前叩門,道:“薛白到了。”
“進來吧。”
薛白如今已與杜宅絕大部分人都熟識了,便是後廚的胡十三娘,也能與他就着蒸菜口味的話題聊上幾句。
算起來,杜宅之中,他最不熟悉的反而是一家之主杜有鄰。
此時進了書房,只見杜有鄰清瘦了些,正側倚在榻上,手持書卷,比之前端坐的姿態多了幾份灑脫。
“來了,老夫有傷在身,不便相迎,你莫見怪。”
杜有鄰不等薛白行禮,已擺了擺手,寒暄了幾兩句,又道:“不必見外,你與五郎交好,喚老夫一聲‘伯父’便可。”
“是,伯父。”
“好,既受了你這一聲喚,老夫便說你兩句。”杜有鄰臉一沉,道:“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你大好少年,睡到午時才起,成何體統?”
薛白沒有解釋,老老實實捱了。
杜有鄰免不了要罵他幾句,雖沒明說“你投奔右相不妥”,終究是引用了顏真卿的詩,又罵他爲右相辦事徹夜奔走白日起不了牀……總之是罵過了。
薛白並不反感他散這種層次的官威,反而感到有些親切,禮貌地笑了笑。
“咳咳。”
杜有鄰乾咳了兩聲,道:“老夫有話與薛白談。”
杜五郎是想下去的,轉頭一看,見皎奴杵在那一動不動,不由愣了愣,轉頭再看杜有鄰,他只見阿爺如沒事人一般,已放下手中的書卷,起身踱步,作深談之態。
不然還能得罪右相府的人不成?
再說了,五品官與一婢女針鋒相對,也不成體統。
“薛白,你年少遭厄,失了記憶,流落在外,老夫深爲痛惜。”杜有鄰緩緩道:“爲此,老夫着人打聽,或可能已尋得你的家世。”
“啊!”
杜五郎大爲驚訝,不由驚呼出聲,轉頭看向薛白,有許多話想說。
“你要找到家了?!”
但目光落處,卻見薛白臉色平靜,甚至有些不出所料的樣子。
杜五郎遂看向杜有鄰。
“阿爺好厲害,不聲不響就爲薛白找到家世了。”
杜有鄰踱了兩步,雲淡風輕擺了擺手,道:“京兆杜氏,一點人脈終究有的。”
他等了一會兒,不見薛白有所反應,轉頭看向薛白,語氣逐漸鄭重。
“薛白,你出身河東薛氏。你曾祖諱禮,字仁貴,乃我大唐名將;你祖父薛慎惑,曾官任司禮主簿;你阿爺名叫薛靈,如今就住在長壽坊……他很想見見你,還有你娘,他們正在等你回去。”
薛白沉默着,也不知在考慮什麼,沒有馬上回答。
杜有鄰目光熱切了些,上前拍了拍薛白的肩。
“見一面吧?也許你能想起些什麼。”
“好。”薛白應道:“見一見也好。”
杜有鄰頗爲喜悅,臉上浮起輕鬆的笑容,向杜五郎吩咐道:“去喚全瑞帶人過來。”
不一會兒,全瑞便領來了一個老僕,是薛光家中管事,名爲薛庚伯。
薛庚伯穿着一件舊襖,彎腰駝背,走路時也俯着身子,像是在慢騰騰地往前衝。
他過門檻時差一點踉蹌栽倒在地,看得人膽顫心驚,偏是他扶着門框愣是穩住了,總之廖廖兩個動作便能讓人感到刺激。
“六郎?真是六郎。”薛庚伯眼神不好的樣子,進書房之後先是喫力地張望了一圈,倒也未認錯人,直接便到了薛白麪前,熱情喚道:“老奴總算找到六郎了!”
薛白伸手扶了扶他,笑道:“老丈慢些,可確定我是你家六郎?”
薛庚伯見這少年郎君神情篤定,反倒疑惑起來,下意識打量了杜五郎一眼,穩了心神,才重重點了頭,向薛白道:“沒認錯,就是六郎當面!”
“可惜我想不起來了。”
“老奴年紀大了,糊塗是糊塗了些,可六郎就是六郎,不會錯的。”薛庚伯晃晃悠悠,神色激動,道:“那年,阿郎從范陽到長安,路過渭南時六郎走丟了……如今可算找着了啊!”
薛白不免有些訝異,問道:“六郎幾歲走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