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薛靈打了酒嗝,爽朗大笑。
堂中安靜下來。
衆人目光看去,卻是薛靈仰頭倚着胡牀的欄杆、張着嘴呼吸,竟坐在那睡了過去。
“他醉了?”
杜五郎雖是京兆杜氏出身,也能聽薛靈誇耀聽得津津有味,此時不由有些遺憾。
“重要的事還沒說呢。”
薛庚伯彎着腰進了堂,略有些尷尬道:“宅中人口多,六郎與兄弟們擠一屋,可好?”
杜五郎聽了,意識到與薛白的分別或許就在眼前,登時極爲不捨。
薛白卻是看向他,問道:“我身世還未定下,可容我回杜宅住?”
“啊?”杜五郎愣了愣,其後只覺驚喜,連忙用力點頭,道:“當然,你願住到何時便住到何時!”
薛白遂向薛庚伯笑了笑,道:“今日我便先告辭了。”
“可六郎你是……”
“不急,來日方長,我若真是薛家的兒子,跑不掉的。”
薛庚伯不安地用手在衣角搓了搓,看向已沉醉的薛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薛白已起身,往屋外走去。
院中,柳湘君搓着手看着這一幕,也不確定這是否自己的兒子,好不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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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奴跟着出了這破落的小宅院,臉色稍稍好看了些。
“提醒你一句,你便是要認親,也得先問過右相。”
“我知道。”薛白反問道:“有錢嗎?”
皎奴冷哼一聲,拿出個荷包拋給他。
薛白接了,卻是到路邊的小攤上買了許多糕點,讓那攤販幫忙捧着,重新返回薛宅拿給了薛庚伯。
“六郎這是?”
“家中孩子多,上門該帶些見面禮。”
“瞧六郎說的。”
薛白也懶得再與他爭論是否是六郎之事,上馬離開了長壽坊。
馬蹄踩過長街,回升平坊時又聽到了暮鼓聲,一日便這般過去了。
這年頭,每日能做的事少,反而讓人能慢慢體會歲月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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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餘暉中,青嵐正躲在東偏廳邊上的假山後面抹淚。
忽聽得身後有人問道:“你在這做什麼?”
“啊?”
青嵐轉頭一看,見薛白站在那兒,氣質溫潤清雅,如清風松林,她不由看得愣住了。
“你,你怎麼回來了?”
“嗯?不然去哪?”薛白道:“即便是認親,也不是當天就搬過去。”
青嵐笑了笑,問道:“那你是找到家了嗎?”
薛白搖了搖頭,道:“還需要考慮。”
“考慮?”
青嵐對這個詞頗爲疑惑,正要多問,卻見皎奴已在往這邊走。
“幫我個忙。”薛白低聲道:“我需要甩開她一會,晚飯時給她喫點什麼吧。”
“嗯。”青嵐點了點頭,“對了,有人給你送禮,是一小盒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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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薛白坐在燭燈前翻着書,轉頭看了皎奴一眼,見她表情有些凝重,遂給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哼。”
皎奴猶自強撐。
有敲門聲響起。
薛白翻了一頁書,不急不緩道:“開門吧。”
皎奴有些艱難地起身,開了屋門。
薛白側頭看去,留意到她袍下的雙腳走路時已有些內八。
卻是杜氏姐妹在門外,手裏各自捧着幾本書,青嵐、曲水提着燈籠隨着她們。
“給薛白送些書來。”杜妗淡淡笑道。
進了屋,她將手裏的書放在薛白案頭。
薛白拾起一看,先看到一本《切韻》,不由道:“正需要這本書,二孃是及時雨。”
“哪便是特意尋的?”杜媗低聲道:“正好看到了便買下。”
薛白只翻到第一頁便問道:“這個字如何讀?”
“然隨珠尚纇,虹玉仍瑕。”杜妗探頭看了一眼,低聲念着了一遍,道:“纇,讀‘淚’,指絲綢上的疙瘩,所謂‘玉之有瑕,絲之有纇’。”
皎奴冷哼一聲,咬着牙,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道:“呵,想聊薛家之事,何必裝模作樣?”
“好,不裝。”杜妗仰了仰頭,顯出修長白皙的脖頸,向薛白問道:“你可是薛靈之子?”
薛白不急不緩,詳細說着今日之事。
皎奴終是忍不住了,轉身往外走去。
“我替你提燈籠。”青嵐連忙跟上。
“呵。”
“娘子、薛郎君,你們說話,奴婢去看着。”曲水說着匆匆跑開。
杜媗有些擔心,問道:“她會與右相告狀嗎?”
“告她自己貪喫,多吃了幾塊透花餈?”
透花餈是紅豆與糯米做的,乃是虢國夫人今日遣人送給薛白的,據說做的時候要濾掉豆泥中的豆皮,製成豆沙,將餈糕碾成半透,能隱約透映出豆沙的花形。
青嵐早便留意到皎奴就喜歡這種精緻的小甜食,多給了她些。
薛白不急不緩,接着方纔的話題道:“看得出來,薛靈收了錢因而認我當兒子。此人頗不靠譜,也許將錢花光了,並未告訴柳氏真相,他們才能連說辭都對不上。”
“我便說我查訪多日未得線索,太公如何忽然就爲你尋到親了。”杜媗有些焦急,連忙作了解釋,道:“此事我與二妹事先並不知曉,你走之後我們才聽說,二妹還與阿爺爭吵了一番。”
“大姐。”杜妗打斷了杜媗的話,坦然向薛白問道:“你能確定是假的嗎?”
“假的。”薛白道。
有件事他未與杜家姐妹說。
其實“薛白”這名字是他前世用的,這輩子還不知姓甚名誰,哪就是什麼河東薛氏。
除非是閻王爺劃生死簿時弄錯了同名同姓者。
“東宮依着我的姓氏爲我找的身世。”薛白笑道:“該是讓我別再找隴右兵士麻煩了。”
“反應倒快。”杜妗早有猜測,聞言嘴角微揚,有些譏意,還有一點點復仇般的快意,道:“你若是螻蟻,他隨腳踩了最是省事。但你若是猛獸,他便只能丟塊肉將你引開。”
“是這個理。”
權爭場上只講利益,當薛白還是個小人物時,安排幾個人活埋了他最省事,但現在,他已經讓東宮意識到除掉他很麻煩,拉攏他好處更多。
李亨是個成熟的政客,不在乎感情、不會爲恩怨左右,每次都能理智地做出最有利益的選擇。
哦,這件事未必出自他親自授意,可能是親近東宮的臣子所爲,隨手安排一個父子相認,便能緩解迫在眼前的麻煩。
不重要。東宮作爲一股政治力量,它只會更成熟、更理智。
薛白從懷裏拿出一張紙,擺在案上。
紙上方畫了個人物關係表,下方是個地圖。
“隴右老帥薛訥;金吾衛將軍薛徽;先鋒將軍王海賓;太子義兄王忠嗣;太子好友皇甫惟明;鄯州都督杜希望。這其中,有人安排死士,惹了麻煩,有人幫忙收尾。關係清楚了?”
杜妗點了點頭。
薛白指了指下方的地圖,道:“可見死士們就藏在這一帶,我拜訪過,因此他們才意識到需要拿肉餵我。”
“那我們怎麼辦?”
“不急,籌碼拿在手上,他們纔會投鼠忌器。反而若是真拋出去了,我依舊只是個小人物。”薛白道,“沉住氣,等他們叫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