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滿唐華彩 >第44章 信任
    卯初,日始。

    冬天日出較晚,此時還未破曉,但長夜終究算是過去了。

    薛白從道政坊趕到平康坊,準備面對李林甫。

    路上,他還遇到右驍衛持右相手諭來召他回去覆命,他不知李林甫是否怪他打着右相府的名號到處發號施令,心中隱隱不安。

    因爲辛十二節外生枝,他今夜已做得太多了,多做多錯。

    接下來若過不了這一關,之前做得再好都沒用;但只要能贏得李林甫的信任,即使有些疏漏也無妨。

    這大唐權場,諸事皆在於“一人之心”。

    薛白不甚有把握,他不確定隴右老兵們能否在重重搜捕之中逃脫;也不敢保證所有知情者已滅口了。

    賭坊雖被破壞了,賭局卻還在繼續。

    ~~

    右相府就在眼前,側門是開着的,門前守衛森嚴。

    薛白翻身下馬,耳畔忽然迴響起杜妗曾說過的憂切的話語。

    “李林甫結仇極多,日夜憂慮刺客,每夜數次移牀,如防大敵,雖家人不知他宿於何處。這等人,若疑你有一絲可能爲仇敵之子,則死無葬身之地。”

    之前聽,他想到的是東宮也許考慮過刺殺李林甫纔會知道這些,此時卻漸感胸口悶得厲害。

    見李林甫,比起在南衙十六衛的搜捕下殺人,感覺要危險數十倍。

    ……

    氣氛凝重,門房臉上毫無表情,並不與薛白多言,舉止小心翼翼,引着衆人入內。

    薛白看了門房一眼,心裏想到辛十二與其說過他是個官奴之事,大概是無妨的,但未知太多了,確定不了。

    他與王準、李岫、賈昌等人被帶到第二進院,各自進了間廡房,所有人都是單獨等候。

    李林甫竟是一個一個地召人問話,不給他們相互遮掩或幫忙擋話的機會。如此,薛白擅長引導旁人說話的手段便用不了。

    如此看來,今日有兩關,單獨面見了李林甫,之後還會有一場對質,得兩關都過了才能平安無事。

    單獨面見是爲了打下信任基礎,看他與吉溫誰能爭取到李林甫更多的信任;對質就是相互攻訐,讓對方失去李林甫的信任。

    薛白知道自己能力上更值得信任,但差的是忠心。

    等了將近一刻鐘,有人推門進來。不是之前那個嬌俏可人的小婢,而是李林甫身邊穿胡袍的冷臉女使。

    “薛白,阿郎召你,走。”

    薛白起身,不言不語跟着,進了西側院的議事堂。

    牆壁上沒有小窗,只有相府護衛執刀立於兩側,殺氣凜然。堂內沒有屏憑,一張竹簾垂在那,簾外燭光亮,簾內燭光暗,李林甫連身影都不露,卻能在垂簾邊透過縫隙看到旁人的表情。

    這佈置,該是因爲李林甫對手下人起了疑心,生怕被人刺殺,總之讓人感到一股陰森。

    “見過右相。”

    薛白行了叉手禮,千般狡辯之詞哽在喉頭,最後對着簾幕露出滿臉的憤慨之色,氣呼呼地告起狀來。

    “右相,我好不容易纔查到,全被吉溫誤了事!”

    若要構陷吉溫,其實不動色聲地提醒兩句,讓上位者自己考慮,才叫高明,這般就太低劣了。

    但他考慮過,少年人不必總是太過老成,今夜都氣壞了,還是直截了當地闡明不快更顯忠心。

    “繼續說。”李林甫淡淡道。

    薛白頓感壓力。

    李林甫問話,他才能夠判斷對方知曉了哪些事,然後見招拆招。

    這般讓他自己說,反而容易出錯。

    “下午時,我與右相稟報過,東宮死士有可能在王焊別宅或楊慎矜別宅,我需要去詐一詐武康成,就去了京兆府。”

    薛白整理着思緒,以一句廢話開口說起,確保不出紕漏。

    之後,他感受着李林甫的氣場,繼續陳詞。

    “我詐過武康成,便有八成把握東宮死士藏在王焊別宅。可是不知爲何,吉法曹使人把我困在京兆府,哪怕皎奴表明了右相女使的身份,那些官差也不肯放行,好大膽。”

    他已平靜下來,用“不知爲何”四字,故意出賣了一些小心思,等着李林甫質問他“你真不知嗎?”

    但簾子後面沒有聲音。

    薛白有種一拳打空了的空落感。

    他猶豫着,最後一次考慮着到宣陽坊救杜媗一事瞞不瞞得住,同時意識到了自己犯的第一個錯誤——利用韓朝宗,提前出了京兆府。

    若依原本的計劃,他只需要在京兆府等到李林甫召見即可。但此時只能相信韓朝宗的人品了,唯盼李白“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所言不虛吧。

    片刻的沉默間,薛白正要開口,堂外忽有人大聲說話,替他解了圍。

    “稟右相,查清了,兇徒是從宣陽坊殺到平康坊,又從平康坊殺到東市街口,再殺到道政坊!”

    薛白心想,看來宣陽坊吉家別宅並沒有奴婢指認自己。

    心中才起一絲僥倖,他卻是神經一凜,徑直承認道:“右相,宣陽坊吉溫宅是我闖進去的。”

    堂中氣氛登時一滯。

    “你敢到官宅殺人?”李林甫終於開了口,語氣森然。

    “殺人?”薛白一愣,急道:“沒有殺人,當時吉溫困住我,還綁了大姐,想來定是要事後威脅我,好讓他順利搶下功勞。我不過是到他的別宅裏將大姐搶回來罷了!”

    李林甫不語。

    薛白着急道:“右相明鑑,我只是聽杜二孃說大姐被綁,連忙帶人去搶回來。當時吉家別宅的奴僕見我找來,很是詫異。我則怒叱他們,我與吉溫同爲右相做事,便欲爭功也莫太過份了,便帶走了大姐。沒有右相吩咐,我豈敢動右相門下人?這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他之所以讓田氏兄弟殺人,是因爲辛十二那些人指認他是薛鏽之子,認爲他死定了,於是肆無忌憚。當時不動刀救不了杜媗。

    薛白一定要跳出這個思維的框架,他又不是必死的薛鏽之子,聽都沒聽說過這件事,他就是忠心耿耿的右相門客!

    那吉溫爲何帶走杜媗?不知道,那是吉溫的問題,也許是想爭功,也許就是有病。薛白不甘示弱去搶回來,同在右相門下做事,不見血纔是最正常的情況。

    李林甫依舊不語,示意婢女質問道:“宣陽坊別宅死九名奴僕,乃一對年輕男女,攜兩名披甲衛士所殺,不是你又是何人?”

    前半句話語氣生硬,她顯然是看着消息念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