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滿唐華彩 >第375章 人固有一死
    “元判官。”

    正當元載感到有些迷惘之時,鮮于昊到了他身後輕拍了他的肩,道:“有人想問你幾句話。”

    他順着鮮于昊所指的方向看去,發現黑暗中還站着一名紅袍官員,乃是楊國忠的心腹、少府少監楊光翽。

    楊光翽既無功名、也無門蔭,僅憑巴結楊國忠,幾年間從九品下的小官升到了四品,據說很快又要升官了。

    這人長得賊眉鼠眼的樣子,身材瘦小,連在大唐爲官的基本條件都不相符,且行止畏縮、神態諂媚,一直以來朝廷官員對他的觀感都很惡劣。雖惡名昭著,可他官位越高,還是等到了朝中風氣變化,在這“鬥雞走馬勝讀書”的年頭,也有許多人推崇他,稱他爲“捧壺聖手”。

    所謂“捧壺”,捧的就是楊國忠這個唾壺。這話一開始具有嚴重的貶意,現今卻有許多人趨之若鶩,想要向楊光翽學着捧壺。

    此時,楊光翽向元載招了招手,像是邀他加入這墮落的歌舞昇平中。

    元載雖貪權,但富有才幹,素來鄙夷楊光翽這種汲汲營營的小人。但想到要爲王忠嗣之死討一個說法,猶豫了片刻,還是邁步上前。

    “楊少監,若稱我阿爺病逝,還如何重懲兇徒?”

    甫一上前,元載便擺明了態度,又道:“我知右相是何意,無非是顧及朝廷顏面,可遮遮掩掩不是辦法,大唐之強盛絕非靠掩耳盜鈴而來!”

    官場就是這樣,雖說他往日也依附楊國忠,可一旦有了利益衝突,那也要“對事不對人”。

    說罷,他立即回過頭看了一眼,目光尋找着薛白,打算喊薛白過來,一起對楊國忠施壓。可就是這會工夫,薛白卻不知跑到了何處。

    耳畔,聽得楊光翽嘆息一聲之後道:“公輔,你可想過,右相初登相位,立足未穩。此時若是出了差池,被人攻訐,朝局可是又要動盪了。”

    元載不願聽這些,正要反駁。

    楊光翽又道:“你才華橫溢,右相又正是用人之際,不捨得放你到東都,欲留你在朝中,任尚書省左右諸司,你可願意?”

    元載負過雙手,背過身去,擡頭看着天上的月亮,淡淡道:“我不是楊齊宣。”

    “公輔誤會了,老夫並非讓你出賣丈人。可你要想想,王忠嗣是死在南詔人手上,閣羅鳳已死了,此事追究下去有何意義?”

    “安知不是旁人設計。”

    “伱有證據嗎?”楊光翽道:“若是旁人設計,那對方這種種佈置顯然要一石二鳥。除掉王忠嗣的同時,追咎於右相無能,那更該先把事態平息,然後再暗中調查取證。右相正是想託付於你,才起意留你在長安,任刑部郎中或大理司直,主理此事。”

    話到後來,他加重了語氣,隱隱還帶了威懾之意地補充了一句。

    “你可要考慮到,聖人對你丈人是何態度,有耐心看我等把事態鬧大嗎?!”

    這般說了,元載方纔目露思量。

    楊國忠給的,乃是他這個階段能取得的最有權力的官職了,錯過這個機會,往後一輩子都未必會再有。

    可他元載不是輕易就賤賣自己的人,沉吟着道:“相比於刑名之事,我更擅長的還是財賦。”

    楊光翽沒想到他還會擡價,一愣,卻不惱,臉上反而泛起激賞之色來,拍掌笑道:“老夫就欣賞這樣野心勃勃的年輕人。”

    元載矜持擺擺手,不喫他這一套。

    “這樣吧,你原有的兼差,鹽鐵轉運使判官、河東道轉運使判官皆不變,我會請右相再替你謀幾個兼差。”楊光翽說着,眉頭一動,道:“我不瞞你,我很快要到北都留守,你我打交道的機會還多。”

    元載似有些動心,猶豫着。

    楊光翽漸漸真心欣賞他,又道:“再與你透露一樁消息……聖人的花鳥使因病致辭了,這是個美差,你可上心些。”

    “花鳥使?”

    朝中有諸如進食使、荔枝使、遊冶使,這花鳥使乍聽之下,像是爲聖人蒐羅花鳥的。

    “可我不懂花鳥。”元載道。

    “公輔你真是。”楊光翽搖頭不已,笑道:“花鳥使採的不是花鳥,職在採選天下美色,不看門第、不分貴賤,只論姿色,凡美豔者,不論婚嫁與否,召入宮闈聖人享用。”

    元載搖頭道:“我不好女色,對這美差不感興趣。”

    他不是楊齊宣,雖偶爾也羨慕薛白將要納一個紅顏知己。但他的情形不同,與王韞秀伉儷情深、同甘共苦,還真沒想過要招蜂引蝶,給王韞秀帶來煩擾。

    此時,他只覺楊國忠可笑,拉攏人永遠就只有高官美人引誘這一個伎倆。

    “正是你不好女色,方適合任此職啊。”楊光翽道,“你眼光好,又能把持得住,一定能在花鳥使之職上大放異彩,得聖人信賴,往後拜相可期啊。”

    聽得“拜相可期”四字,元載臉色終於有了變化,不由自主地浮出自信的笑容。

    “我明白右相所想,但我有個更好的主意,楊公可想一聽?”

    “哦?”

    “丈人死於刺殺,右相想平息事態。”元載道:“可太子卻該替我丈人出面纔是。”

    “……”

    與楊光翽談罷,元載想到已拋下王韞秀太久,連忙返身去找她。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守在王忠嗣的屍體邊,不知去了何處。

    再想找管崇嗣相詢,便發現管崇嗣也不在,唯有幾個受傷的王家親衛坐在無頭屍體邊,形容頹廢。

    更遠處,可見到郭千里已攀上了高處,身形壯碩,盔甲在月光下泛着金光。

    “宵小之輩們!你郭阿爺看到你們了!”

    郭千里對着黑暗的山林大喊,聲音在山谷裏不停迴盪。

    元載有時很羨慕這些沒腦子的人,不像他,平生思緒太多,爲此所累,永遠都活得不滿足。

    他嗅着空氣中殘留的王韞秀的氣味,循着一個方向走了過去。

    當年王韞秀離開孃家,隨他赴京趕考,有一段很窮很窮的歲月,她用不起薰香與香膏,便會自己到野外採摘花朵沐浴,身上總帶着些淡淡的香氣。今日她追趕打鬥,出了一身汗,那若有若無的香味便混在血腥味之中。

    走了不算太遠,大概三十餘步的距離,前方有個小山坳,繞過山坳,便見到了管崇嗣那異常高大的身影。

    “誰?!”管崇嗣叱了一聲,拔刀在手。

    “是我。”元載連忙道,“我來找娘子。”

    幾步開外的黑暗中,王韞秀走了出來,到了元載身邊,低聲道:“怕是追不到了,帶阿爺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