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滿唐華彩 >第383章 亡羊補牢
    七月初六,華清宮。

    袁思藝趨步到了後殿,低聲道:“稟聖人,吳道子回來了。”

    李隆基正在看一封奏摺,臉色不豫,聞言丟開手中的奏摺,疑惑了片刻,問道:“他是從何處回來的?”

    “回聖人,天寶五載,聖人遣他到嘉陵江寫生,將蜀中美景呈於御前。”

    “是嗎。”

    事隔多年,李隆基已經完全忘了這件事了,但聽說吳道子回來了,還是頗爲高興。

    宮中不缺供奉,擅畫者極多,雖然張萱告老了,還有以畫《九馬圖》聞名天下的曹霸,畫《八公圖》的陳閎,畫《雙騎圖》的韋偃,畫《牧馬圖》的韓幹,畫《異獸圖》的韋無忝。

    這麼多供奉之中,吳道子算是受到李隆基偏愛的一個,因他曾參與畫下了李隆基最輝煌的時候,那是在開元十三年,李隆基封禪泰山,回京時經金橋,見三十萬羽衛列隊數千裏,旌旗整肅,非常興奮,讓吳道子、韋無忝、陳閎共同畫了《金橋圖》。此後,李隆基每次見到吳道子,都會想到當時的盛況,心中愈添一份豪情。

    相比而言,方纔在看的那封奏摺就不那麼讓人高興了。

    那是安西發來的,內容是彈劾高仙芝。稱石國已降服於大唐,高仙芝卻以欺詐之手段滅其國、大肆殺戮,導致石國王子將此事宣揚於諸胡,諸胡遂聯合大食進攻安西四鎮。

    事實上,高仙芝根本不是坐着防守的性格,得知消息之後,已於四月親率三萬兵馬進攻大食,深入其境。而在這種時候,突然有人彈劾他,顯然是不看好這場戰事,要與高仙芝劃清界限了。

    對此,楊國忠不敢擅專,請聖裁。

    李隆基這些年很喜歡高仙芝,因爲沒有一個別的將領能像高仙芝這般動不動就傳回捷報。還都是滅國、俘虜其國主的大捷。

    小勃律王、突騎施可汗、石國王、朅師王,數年來李隆基在長安一次次下令處死了這些敢背叛他的小邦酋長,享受着天俾萬國的高高在上,已經很不喜歡聽到壞消息。

    於是,他提起御筆,在那封奏摺上劃了兩筆,表示駁回,然後丟開這奏摺,道:“傳旨,召吳道子。”

    “宣吳道子覲見!”

    當心思從有可能到來的壞消息上轉回舞樂、繪畫等藝術之事上,李隆基的心情便好了起來,恢復了元氣。

    吳道子已經年近七旬,頭髮蒼白而稀疏,由一塊襆巾包着,彷彿隨時要掉下來。他的眼眶旁滿是皺紋,但一雙眼卻還熠熠有神。

    雖已多年未見,李隆基一見到這雙眼睛,馬上有了熟悉之感,朗笑道:“朕的‘畫聖’回來了。”

    吳道子目光向御榻上瞧去,愣了愣,不由訝道:“聖人竟比以前更年輕了。”

    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他纔想起還沒來得及行禮,連忙叉手作揖,道:“臣已然垂垂老矣了。”

    李隆基聞言大喜,不等吳道子獻上在嘉陵江的寫生,已傳旨重重有賞。

    袁思藝低下頭,心想衰老不可避免,聖人這五年多以來還是肉眼可見地老了很多,包括精神就大不如前。可見吳道子雖醉心作畫,並不是毫無城府。

    “卿一去便是五載光陰,朕還當卿不願在宮中供奉。”李隆基莞爾道。

    “回聖人,乃嘉陵江山水秀美,臣流連忘返。”

    “好一個流連忘返,且將畫稿呈來,讓朕也飽飽眼福。”李隆基說着,不忘吩咐內侍去把寵妃們也喚來。

    吳道子卻是答道:“回稟聖人,並無畫稿。”

    李隆基訝道:“你去寫生,你五載以來一幅畫都沒有?”

    吳道子從容應道:“三百里嘉陵江,皆在臣心裏。”

    “好!”

    作爲天子,李隆基很喜歡這種雖不完全遂他心意卻能給到他驚喜的感覺。這一點,庸臣是做不到的,只有極聰明的臣子能有這般妙語。

    他不由撫掌大笑,道:“吳卿這是要當場爲朕揮毫啊。”

    吳道子臉露笑容,答道:“此殿太小,不夠臣動筆。”

    “哈哈哈。”李隆基心情愈發暢快,道:“到後殿畫,殿內的整面粉牆,都會是畫聖的畫紙。”

    說到紙,他便想到了薛白。

    今日竟有畫聖爲他作畫,自該也要有人爲他彈奏曲樂歌舞,還得有人爲他作詩填詞。

    “把李龜年、賈昌、薛白等人都召來,御宴提早操辦,朕邊對酒當歌,邊賞盛唐詩畫。”

    可笑薛白,忙來忙去,到頭來依舊是與供奉、狎臣們並稱。

    很快,李龜年、賈昌分別帶着舞樂伶人、鬥雞小兒入了宮來,擺開陣勢,笙簧一動,當即妙趣橫生。

    宮中的妃嬪們也紛紛打扮,於是宮娥們端着溫泉水來來回回,待把盆中水一潑,洗掉的胭脂的香味都在後宮瀰漫開來。

    吳道子手持畫筆,在木桶中一洗,漾出胭脂一樣的紅。

    小宦官們把各色顏料研磨好了,擺得五彩繽紛,吳道子持筆一醺,果斷往潔白無瑕的牆面揮去。看得衆人忍不住屏息以待,生怕他這一筆畫歪了。

    李隆基龍顏大悅地看着這一幕,又過了一會,側頭問道:“薛打牌還不到?”

    “老奴再派人去催。”

    “他當自己是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李隆基也不知是開玩笑還是真不高興了。

    袁思藝當即改口道:“老奴親自去過問。”

    他小步退出殿,招過一名心腹,問道:“確定薛白已不在驪山?”

    “有兩三日無人見到他了,若非在虢國夫人榻上起不來了,便已不在驪山。”

    “繼續派人去催,聖人等不及了。”

    袁思藝與薛白不算有私怨,近來對薛白卻是十分好奇,他想不通,這個原本可以前程無量的年輕人爲何屢屢要惹是生非,站在太子、安祿山的對立面,與楊國忠也是面和心不和。

    一個人倘若太特立獨行,往往就會讓世人容不下。

    等了許久,諸多公卿匆匆趕來赴宴。

    袁思藝立在宮門處看着他們緊趕慢趕的樣子,有種滑稽感,就像是周幽王點烽火後,看到了狼狽趕到的諸候們。

    天色馬上要黑了,薛白還未到。

    “落宮門,薛舍人該是不來了。”袁思藝吩咐了一句。

    中舍書人的本職便是隨時待聖人召喚,薛白今日不來已是瀆職,楊國忠已有了罷免他的理由,若聖人不高興,只怕還要治他的罪。

    然而,話音方落,有人策馬往這邊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