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滿唐華彩 >第385章 岩羊
    長安。

    七夕才過,安祿山獻俘的隊伍還未必回到了范陽,前來送千秋禮的隊伍便已到了。

    是日一大早,寬闊的朱雀大街再次被堵得滿滿當當。任木蘭嚷着要帶娜蘭貞去看奇珍異獸,卻聽娜蘭貞說是已經看膩了。

    “咦,聖人都還沒看膩,你就看膩了?”任木蘭道,“范陽的千秋禮可是年年不一樣的。”

    “我到長安不是來看稀奇的,是來向師父學權術的。”

    “郎君哪會權術啊,一天到晚在裙帶裏打滾呢。”

    這話,娜蘭貞初時並不相信,心想自己雖與薛白有仇,但對他的能力還是服氣的,任木蘭分明受薛白恩惠,卻說出這種話來。

    但隔了兩天,薛白回來了,她執弟子之禮前去拜見,才進堂不由吃了一驚,堂中的美人搖曳生姿,各有特色,如同百花齊放一般。

    她平生都不曾一下子遇見過如此多的美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同時,竟有些自卑起來。這是她身爲吐蕃公主極少出現過的情緒。

    娜蘭貞只好在心中自醒她既不以色侍人,纔不與她們攀比這些。但想到當時在雲南竟想以聯姻來拉攏薛白,深以爲恥。

    “走吧。”薛白也看到了娜蘭貞,招手道:“帶你去拜見我的老師。”

    “老師的老師,我該如何稱呼?”

    “稱‘顏公’即可,稱‘師公’也行。”

    娜蘭貞便覺得稱師公,嘴甜些總是有好處的,權術之道第一條就是得夠不要臉。

    上了馬車,她在薛白對面坐下,終於擺出最近學來的甜蜜笑容,想象着自己通過厚顏無恥地討好大唐高官,得到掌權回國的機會,覺得自己就像是越王勾踐,在看着吳王夫差。

    “我雖然俘虜了你,但並未把你看作敵人。”薛白道,“我也沒把吐蕃看作是敵人。”

    娜蘭貞見“吳王夫差”開口說話了,故意以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一副認真聽講的模樣。可在她心裏,並不認同他的話,認爲大唐就是吐蕃最大的敵人,

    薛白無視了她虛僞的假裝,自顧自道:“吐蕃早晚會成爲大唐的一部分,這是你我的使命,也是你拜爲我師的意義。”

    只這一句話,娜蘭貞感到了被冒犯,突然地生氣起來,強忍着不開口反駁,薛白又說了一句讓她意外的話,道:“你隨我老師去隴右吧,有機會的話回吐蕃去。”

    再次聽說自己要被釋放,娜蘭貞並沒有興奮,而是小心地提防着薛白有可能的陰謀。馬車駛進一間衙署,在院子裏停了下來,她下了馬車,轉頭見一個神情沉鬱的四旬男子走下後面那輛馬車。

    “師父,那是誰?看着好衰啊。”

    “你叫他‘李十郎’就好,還有,從哪學來的用詞?”

    “木蘭教我的。”

    進了廨房,顏真卿是個氣格雄壯的男子,看着並不像是一個文臣,倒像是一個大將軍。娜蘭貞見了,口呼“師公”,心中卻暗暗在想,唐廷派這樣一個能臣到隴右去,肯定要對吐蕃不利。

    “不日便要起行,老夫已安排人照顧伱。”

    顏真卿對娜蘭貞這個所謂的“徒孫”態度平淡,揮揮手,便有兩名黝黑的壯婦上前來“照顧”她。

    “公主這邊請吧。”

    壯婦說的是吐蕃語,卻帶着濃重的羌音,娜蘭貞還留意到了她們的脖頸上掛着獸骨雕刻的小犛牛頭。吐蕃諸部中,白蘭、蘇毗、唐旄等均以犛牛爲圖騰,可她還是馬上斷定她們是蘇毗部人。

    因爲蘇毗是女兒國,女兵最多。

    那,爲何在唐長安城內的一個官員手下有蘇毗女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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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娜蘭貞被帶了下去,薛白問道:“丈人何日出發?”

    “明日覲見了陛下,稟明瞭進展,徑直出發便是。”

    “我在驪山聽說平原太守出了闕,楊國忠有意遷老師到山東。”薛白似乎在調侃,道:“相比隴右,這倒是一個更安穩的官職。”

    顏真卿聽了,反而皺起眉頭來。

    二人分析了一番,認爲楊國忠此舉,一是爲了利用他們鉗制安祿山,二是感到了薛白的威脅,有意將薛白的丈人外放。

    好在,顏真卿正在辦的事乃是聖人親自過問的,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此次當是不會讓楊國忠如願了。

    從交談的結果來看,這是好事,可薛白心中卻有另一個不能宣諸於口的擔憂——他確實是改變了很多的歷史軌跡,可倘若顏真卿不出任平原太守了,而安史之亂還是爆發,由誰在平原首倡大義?

    這份擔憂在薛白心中逐漸形成了恐懼,他恐懼自己做的越多、結果反而越壞。

    而這件事他甚至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次日,顏真卿覲見了聖人之後,被遷任爲隴右道採訪處置使,這是朝廷派駐各道的監察長官,多以有御史經歷者充任,權職甚大。

    任此職的往往都是聖人頗爲信任的官員,如楊慎矜曾以御史中丞兼任京畿採訪使,苗晉卿曾於天寶三載任河北採訪使,六載轉任河東道採訪使。

    顏真卿此次算是躍級拔擢,倘若再立下大功,歸來雖不能入主中樞,卻也可參議中樞,算得上拜相了。

    偏偏他在做的差事,是極容易立功的。

    在薛白的計劃裏,一旦顏真卿拜相,而時局有所變化,他對事態的把控就與如今不可同日而語了……

    再次在長安城西送別,薛白望着那隊車馬馳向遠處,可惜目光所及,卻看不到隴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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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隴右節度使的大旗迎立於風中,烈烈作響。遠處,隱隱傳來了黃河的怒吼聲。

    此處是大唐與吐蕃最新的交界之處,位於青海湖以南、日月山以西,名爲金城溝,哥舒翰的大帳便設在金城溝以東的山坡上,稱爲金天軍大營。

    而唐軍兵鋒所指之處,則是吐蕃修築的大漠門城。

    貞觀十年,唐軍擊敗吐谷渾,封慕容氏爲河源郡王,此地爲大唐的藩屬;咸亨元年,全境爲吐蕃所陷,築大漠門城;開元十六年,唐軍大破吐蕃於渴波谷,攻破大漠門城,擒獲甚衆,焚其駱駝橋而還;不久,河湟重新陷於吐蕃……

    歷數這種種,可知大唐與吐蕃雙方在此處的戰事有多激烈。

    七月末,從長安來的顏真卿一行人匆匆趕到了金天軍大營。

    軍中艱苦,不及安排宴飲,哥舒翰已邀顏真卿入帳詳敘。

    放下厚重的帳簾隔絕了外面凜冽的朔風,哥舒翰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鋪着熊皮的大椅,艱難坐下,過程中還哼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