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滿唐華彩 >第391章 下一步
    春明門大街熱鬧非凡。

    因前幾日的煙花是在興慶宮放的,這裏算是觀賞煙花最好的地點之一,近來酒肆中議論紛紛的都是天長節當夜的絢爛景象。

    熟客們對此事見識得多,便可拿出來誇耀吹噓。

    “我如何沒看清?那顆‘萬紫千紅’就是在我頭上炸開的,接着有東西砸在我腦袋上,你們猜如何?我拿手一捂,拾到了這個。”

    那是一枚金燦燦的開元通寶,生客們看了,都眼饞得很,一臉羨慕地圍着熟客問更詳細的情形,酒肆的生意也由此更好,更顯繁華。

    開元通寶其實不是年號錢,而是高祖開國時就開始鑄造的,取的是開皇長治之意。當今聖人每逢節日都喜歡在花萼樓往下灑錢,往日唯五品以上官員有赴宴資格能搶到錢,這次則是被煙花帶到了宮牆外。

    花萼樓不同於歷代深宮,牆外就是市井街巷,聖人在花萼樓觀賞煙花,庶民百姓也能遠遠看到他的身影,故而說是與民同樂,繼承了太宗皇帝“載舟覆舟”的親民思想。

    八月平時花萼樓,萬方同樂是千秋。

    這等氣氛中,有兩個年輕人把馬匹丟給了隨從,在胡姬的引領下進了康家店,要了個樓上的雅間。大堂上的散客們不由紛紛側目,激賞於這兩個年輕人都是一樣的身長玉立,氣宇非凡。

    他們走過二樓的走廊,偶爾能聽到別的雅間裏有人在大聲地議論着。

    “我不信,國本豈可輕易動搖?!這消息若是真的,我當你們幾個的唾壺。”

    “我也不信……”

    李倓轉頭看了一眼,隔着簾子,看不清說話的是什麼人,想必是國子監的生員吧。年輕人總覺得世間事該有一定的原則,可事實上,掌控權勢的人總能隨心所欲地踐踏他們的認識。

    三庶人案過了十餘年,人們又開始以爲聖人會循規蹈矩了,還“國本不可輕動”。

    “喝酒嗎?”薛白落座,點了兩盤菜餚,問道:“來一小壺青梅酒?”

    “你酒量不好,偏喜歡學人張羅上酒。”李倓一語雙關,道:“豈非不自量力?”

    “喝酒在於誠意。”薛白道:“我酒量雖淺,冒着喝醉的風險陪你飲一杯,便是我的誠意。”

    “國事卻不能只有誠意啊。”李倓感慨了一句。

    他之所以想找薛白談談,目的在於試探。他很想知道薛白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算計了他阿爺,是因爲當年的一箭之仇還是因爲政治投機,或另有隱情。

    等到酒端上來了,他連着給自己倒了三杯,一飲而盡,把杯子翻過來,示意自己喝好了,故意挑釁地看了薛白一眼,道:“慶王雖長,然而相貌有損,才能平庸,豈可爲儲君?就像你的酒量。”

    薛白的態度卻有些讓人出乎意料。

    他端着酒杯不飲,沉吟道:“慶王是我不得已的選擇。”

    “哦?”

    “我與你阿爺有仇,再加上妗娘之事,他若登基,定要殺我。”薛白問道:“妗娘,你知是誰吧?”

    “嗯,知道。”

    “那拋開方纔那些冠冕堂皇的不談,我對付你阿爺,有充分的個人理由,伱能理解嗎?”

    “你若娶了月菟,這些就迎刃而解了。”

    薛白搖頭道:“現在說這些晚了,我不信李亨,不過,我也許可以信你?”

    “信我什麼?”李倓訝然,不解薛白這是何意。

    “假若。”薛白先申明瞭一個前提,身子前傾,壓低聲音道:“假若我有朝一日輔佐你登上皇位,你會殺我嗎?”

    李倓絕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句話,在他看來,如今薛白已輔佐李琮登上了儲王,成了頭號功臣。接下來該做的無非是專心輔佐李琮積蓄實力。

    他震驚之下,腦子一時沒能轉過來,遂自嘲一笑,問道:“你在耍笑嗎?”

    “不,我想了很久,慶王才能不足,膝下幾個養子也是唯唯諾諾,無一英才。聖人在,他可以平平安安地當儲君,可若有不妥,他鎮得住局勢嗎?”

    “不能。”李倓道,“莫說往後,便是如今聖人還在,慶王也未必服衆。”

    “可你若站在他這一邊呢?”

    李倓當即譏笑道:“我豈可能站在他那一邊?”

    薛白反問道:“不能嗎?你再想想。”

    李倓低頭,抿了一口酒,思忖着這個提議,意外地發現,其實他與李琮之間竟然真是互相需要。

    李琮在這個年紀才被立爲太子,根本來不及樹立權威、積蓄實力,急需要有更多的宗室、官員支持;而他阿爺被廢,兄長被牽連進大案,處境岌岌可危,若倚靠李琮,也能從這不利的處境中脫困。

    就眼前而言,李琮的四個養子皆非英才,若有他這個“小李三郎”的輔佐,正可彌補雙方的短處;從長遠來看,等到雙方互相利用完了,極可能會翻臉、甚至拔刀相向,可到了那時,天時地利已掌握在他這個更年輕的一方手裏了。

    這般一想,李倓就能理解薛白爲何說可以輔佐他了。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接受如今的形勢,李亨已經痛失儲位,他必須放下怨恨,割捨掉所有的個人情緒,以最冷靜、理智的態度去進行下一步的決擇。

    “哈。”

    李倓一口酒落肚,笑着搖了搖頭,道:“你們這些浸淫權術之人。”

    薛白道:“不能接受?”

    “我不習慣這般快就背叛我阿爺。”李倓道,“他廢儲的詔書只怕還未在手中捂熱,你就要我轉頭認旁人作父?”

    “權場上最不值錢的就是人性,我們只有學會拋下禮義廉恥,變成怪物一般的政客,才能在眼下的朝堂中生存下去。”

    李倓沒有回答,他還在權衡着。

    薛白有耐心等着,因爲目前與李倓合作非常值得,他是天長節唯一關心聖人安危的皇孫,受到聖人的喜受,他還是東宮最大的柱石,與東宮一系的將領們交情不淺。

    “不行。”李倓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你寧可皇位回到廢太子的血脈,也不願放下顏面?”

    “我沒那麼在乎皇位。”李倓道,“真的。”

    薛白深深凝視了他一眼,判斷着他是否想要討價還價,之後道:“先喫菜吧。”

    李倓夾了兩口菜,意識到談話的節奏已經被薛白所掌控了,他原本想要試探的諸多問題到此時還沒開口。

    而對薛白或有可能是李瑛之子的懷疑也減淡了些,倘若此事是真的,薛白豈能對李琮、對自己的四個兄弟如此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