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滿唐華彩 >第412章 傳承
    黃昏時,兩個人緩緩走在山間的荒土地上,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

    “你知道名將的信念是什麼嗎?”王忠嗣忽然問了一句,他臉上有箭傷,說話時只能微微張口。

    “勝利。”薛白答道。

    “不。”王忠嗣道,“是傳承。”

    薛白心想,這就胡扯了,無非是王忠嗣想聊傳承就硬提出一個問題把話往這上面引,沒得意思。

    王忠嗣又道:“開元十七年,信安王言‘苟利國家,此身何惜?’力排衆議,親自奔襲,攻克石堡城。次年,大唐與吐蕃約以赤嶺爲界,互通市貿,兩國不再交兵,百姓牧耕於邊境。你可知,那些年的太平日子於百姓有多珍貴?”

    薛白道:“摩詰先生與我說過,河西節度使崔希逸與吐蕃將領乞力徐殺白狗爲盟,去除守備,安享太平,直到兩國再次交戰,崔希逸遺憾不已,夢到白狗,驚疑而死了。”

    “那你可知,我當年爲何不願奉召攻石堡城?”

    “聽說是爲了保存兵力,擁戴東宮?”

    王忠嗣沒心情開玩笑,嘆道:“打仗,爲的是太平日子。信安王攻克石堡城,將士們失去性命換來幾年太平,值或不值,至少有個交代。最怕的是城池攻下來了、將士犧牲了、主帥封賞了,可太平日子沒換來。”

    薛白當年聽王維說“都護在燕然”的故事,只覺崔希逸心靈脆弱、被白狗嚇死,如今才漸漸明白那是對和平的執念。

    “信安王能攻下石堡城,可到了開元二十九年,吐蕃入寇,陷石堡城,蓋嘉運不能守。”王忠嗣道:“那一年,信安王已經八十餘歲,致仕在家,聞訊之後嘆息了一句,他說‘若後繼無人,開拓再多的疆土何用’?”

    話到這裏,終於扯回了他想說的話題。

    薛白看向王忠嗣,看到他因爲說了太多話、牽動傷口而流出了血。

    “我回長安,你留在河東。”

    “節帥若回長安,則必死。”薛白道,“這次我再也救不了你。”

    “已經救了太多次,足夠了。”王忠嗣道,“說不動了,你留下,就這樣。”

    “我賭聖人老而昏庸,我們只要擺明態度,他必不敢……”

    “你看看我,我還殺得動嗎?”

    王忠嗣倚着一棵樹坐下來,嘆息了一聲,望着夕陽。

    打了一輩子仗,哪怕被幽禁時他都在養病、努力好起來,數十年沒有過如此刻這般輕鬆了,因爲他把肩上的擔子交給了薛白。

    ~~

    次日,太原。

    作爲聖人欽派的河東宣尉使,李峴順利地平息了發生在石嶺關的“軍中鬧劇”,帶着王忠嗣回到了太原府署。

    李峴在石嶺關時還遣人去詢問安祿山、並勒令其立即回范陽等候發落,安祿山遞了一封措辭恭謹的奏書,解釋了前因後果。

    依安祿山的說法,他是奉旨往長安途中聽聞代州都督府中有將領勾結契丹兵變,連忙調兵守住了雁門關。之後遣何千年往太原報信,不想,何千年竟爲王忠嗣所殺,雙方遂發生了衝突。

    相比於薛白開口就是“叛逆”“造反”,安祿山的說辭就溫順很多,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

    李峴遂提筆寫了奏摺,稱王忠嗣亦得知有人勾結契丹,誤認爲何千年便是叛將,故而與安祿山起了衝突。

    他的想法是,既然勸不了聖人,暫時還是以保全實力爲目的,該緩和而非激化衝突。可這奏摺寫到後來,在一個問題上他卻是犯了難——王忠嗣是如何到了河東的呢?

    李峴擱筆,坐在那捧着茶杯沉思着。

    許久,他的心腹獨孤子午趕了進來,低聲道:“三郎,查到了一樁大事。”

    “說。”

    “楊光翽曾在石嶺關爲薛白挾持,他自稱於其間探得了不少情報,並寫在了一張祕奏之上。”

    “祕奏拿到了?”

    獨孤子午做事很周到,應道:“拿到了。”

    李峴接過,一看楊光翽的字就皺了眉,暗罵楊國忠用人唯親,再看這上面所寫的內容,眉頭就皺得更深了。

    他將它合上,問道:“有誰看過?”

    “太原府的幾個官吏。”

    “扣押起來,審清楚都告訴誰了。”李峴語氣果決,又道:“楊光翽在何處?帶來。”

    “喏。”

    權力大小很多時候不止是看官職,還包括家世、才幹、勢力等等,李峴這個宣慰使是楊光翽這個太原尹根本就不能相提並論的存在。

    很快,楊光翽就被信安郡王府的家將給提到了官廨中。

    “見過使君,使君一路奔波,太過辛苦了。”楊光翽討好道:“下官略備筵宴……”

    “不必了。”李峴沒必要與他寒暄,臉色嚴肅地揮了揮手裏的祕奏,問道:“這是如何回事?”

    楊光翽不敢立即回答,偷眼看去,揣測着李峴的心意。

    “說!”

    “下官懇請使君答應保下官一命。”楊光翽即怕死又貪功,試探着,小心翼翼地道:“那下官纔敢說。”

    李峴被他這畏縮的樣子氣笑了,道:“好,我保你一命,說吧。”

    他笑過,目光落在那祕奏上,眼神再次陰鬱下來。

    楊光翽見狀,明白他還是第一次聽聞薛白的身份,畢竟這些年他不在長安,有很多隱祕之事不知。

    再一想,李峴是宗室,一定不容薛白陰謀篡位,楊光翽遂道:“回使君,這是我親眼所見、親耳聽聞之事。此事還得從聖人身邊一名內侍吳懷實說起,他最早給薛白指了一個罪名,當時,所有人都不相信……”

    官廨中只剩下這低語聲,一直說了許久。

    “依伱之意,薛白是李瑛之子,陰謀篡位,所以做的這一切。”

    “正是如此。”楊光翽道:“使君把他與王忠嗣帶回太原,若不加約束,怕是有危險,萬一讓他們奪了太原城。後果不堪設想啊。”

    忽然,他停下話頭,因爲李峴的一隻手已拍到了他的肩上。

    “使君,你這是?”

    “我答應保你一條性命,一定做到。”李峴拍了拍手掌,道:“去吧。”

    “去哪?”

    楊光翽還未反應過來,忽然,有人撲了過來,徑直將他摁倒。

    “使君,你……”

    一團破布被塞進他嘴裏,把他剩下的話也塞了回去。

    “單獨關押。”李峴吩咐道:“不得讓他與任何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