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滿唐華彩 >第422章 自欺欺人
    五月初,長安城。

    叛軍在河北日行六十里之際,長安城依舊一片繁華的模樣,只是陰雨連綿已經持續了兩個月,城門外的道路被踩得泥濘。

    從太原被調回來任京兆尹的李峴剛從城外視查歸來,身披蓑衣,策馬而行,讓人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個大唐宗室、朝廷高官。

    在雨中望去,只見城門處正擁堵着,一大羣衣衫襤褸的農夫正在哭喊什麼,有金吾衛從城門中出來,將他們驅散。

    “籲。”李峴勒住馬匹,吩咐道:“去看看如何回事。”

    獨孤子午領命去了,過了許久方纔回來,李峴則牽馬在柳樹下耐心等着。

    “是鄠縣的農戶,莊稼被雨水泡壞了,不知怎地跑到長安來哭鬧。”

    “農戶豈有這等主見?怕是鄠縣官員知交不了今年的租庸調。”

    “這般做豈非官途不保?”

    “若有別的辦法,縣官豈敢如此?可見楊國忠逼稅之狠。”

    說話間,那些哭鬧的農戶俱已被金吾衛驅走了,無助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雨幕中。

    李峴其實已多次上書,奏稟雨災浸壞莊稼,懇請朝廷減免稅賦、開倉賑災,只是楊國忠與聖人說“雨水雖多,但不害稼”,此事始終沒有下文。

    風雨漸大,即使穿着蓑衣,內裏的衣裳也全都被浸溼了。李峴擡頭看着上方纖細的柳枝,喃喃道:“柳樹豈能遮雨啊。”

    “那阿郎怎還站在這避雨?”

    “掩耳盜鈴。”李峴自嘲道,“自欺欺人嘛。”

    進了城,還未到京兆府,早有人候在門前,迎道:“京尹,右相請你過府一敘。”

    李峴正有許多話想與楊國忠談,衣裳都顧不得換就立即前往宣陽坊楊國忠宅。到了之後,僕役見他模樣,連忙讓肥婢侍候他擦拭更衣,方纔將他引入舒服的廳堂。

    楊國忠非常熱情,不停稱他是“自己人”,李峴並不反駁,很快便提及雨災之事。

    “若是雨災如此嚴重,御史何以不言?天下事,不是你我二人說的算的,得有章程。”

    楊國忠笑着以一句話敷衍過去,反過來提起他找李峴的目的。

    “你我是自己人,那我就直說了。你在太原定了楊光翽一些罪名,這不要緊,可我聽說楊光翽似乎未死,而是被你私下扣留了?”

    “右相爲何會這般認爲?”李峴故作訝然。

    “有驛卒看到你帶了人犯回來,卻未移交大理寺,不是楊光翽是何人?”

    “不過是個叛軍俘虜,已病死了。”

    楊國忠不信,挑眉道:“你私下藏着楊光翽,莫不是想收集我的罪證、謀相位?”

    “絕無此事。”李峴神色一肅,賭咒起誓沒有要取代楊國忠的意思。

    楊國忠自己就是個不敬神明並且言而無信之人,根本就不相信這些話,暗忖李峴果然不老實,此事只能用一些別的手段了。

    但眼下還不是與李峴撕破臉的時候,因爲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安祿山。

    “好,我也只是姑且一問。”楊國忠笑容滿面,之後道:“石嶺關一戰的詳情我已稟奏聖人,奈何聖人並不信我,更信雜胡。”

    說着,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了,須知就連雨災這種事聖人都能夠聽信他,偏在這方面唯獨輸給了安祿山,如何不忌憚?

    李峴回想着,揣測道:“想必聖人是想過安祿山造反的可能,但沒能下決心相信?”

    “許是我們的證據不足?”

    “是嗎?”

    李峴對這句話抱着懷疑的態度,他隱隱覺得此事不在於證據,而在於聖人的心力、以及那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局勢。

    “得搜。”楊國忠加重語氣,終於拋出了這場談話的目的,緩緩道:“莫忘了,雜胡在長安城還有一座東平郡王府。”

    “依右相之意?”

    “你是京兆尹,帶人去搜雜胡的府邸。”

    這顯然是把李峴當槍使,若真是自己人,楊國忠就不會讓他去了。

    但李峴沒有拒絕,他也想激化矛盾,揭開那塊“君臣相得”的布,看看裏面是什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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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王宅,太子別院。

    銅鏡裏映出一張觸目驚心的臉,幾道長長的疤痕從額頭直接貫到嘴脣邊。

    李琮嫌惡地拿開銅鏡,轉身,到屏風外坐定。

    他把時間掐得正好,李倓也是剛剛到,執禮喚道:“大伯。”

    “三郎來了,莫要多禮,坐吧。”

    有一件事很巧,這些皇孫們並沒在堂兄弟間排行,只在親兄弟間排,否則只怕要有“李一百一十八郎”之類的稱呼,李琮收養了李瑛的兒子中正缺一個“三郎”,李倓正好也是行三,平時稱呼着,倒顯得兩人像是父子一般。

    他們這陣子確實是走得很近,因爲他們確實是互相需要。這種關係是微妙的,不宜與旁人言說的。倘若李琮繼位後把李倓立爲儲君顯然非常不合適,他們眼下的來往更可能導致往後出現社稷動盪,但另一方面,聖人卻是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李琮初時不明白聖人是怎麼想的,後來漸漸意識到了,這是一種制衡。李倓是一個既能幫助、又能限制東宮的最好人選。

    由此,朝臣們也儘可能地不去沾惹東宮,太子在朝堂上實在沒什麼存在感。

    “今日長安出了一件大事。”

    李倓一落座就開口說了起來,他之所以常來拜訪李琮,就是知道李琮並沒有太多的消息來源,他能幫東宮積蓄實力,也算是穩固國本,同時也是提高他自己的聲望。

    “哦?何事?”

    “京兆尹搜查了東平郡王府。”李倓道:“並且真的找到了安祿山勾結朝臣謀反的證據。”

    李琮問道:“什麼證據?”

    “朝中有安岱、李方來等等一批重臣向安祿山透露機密消息,妄稱圖讖。”

    只聽到“妄稱圖讖”四字,李琮當即有一瞬間的恐懼,下意識就怕後面跟着“交構東宮”,他很快恢復精神,問道:“然後呢?”

    “眼下李峴已遞了摺子,且親自去捉拿安岱了。”李倓道:“這是大事,何況還牽扯到安慶宗與榮義郡主,東宮得要出面。”

    “出面如何做?”

    “支持京兆尹。”

    在李倓看來,安祿山必定是要謀反的了,那麼,榮義郡主與安慶宗的聯姻已經起不到安撫的作用了。李琮也根本不必再想着拉攏安祿山,這種時候爭取李峴的支持,既能贏得聲望,又能得到宗室、朝臣們的好感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