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滿唐華彩 >第436章 都是對的
    潼關。

    北面是黃河怒吼,南面是秦嶺峻拔,東面是賊勢洶涌,西面是社稷重託。哥舒翰擔着多大的壓力,沒有人能夠感同身受。

    他已數不清連續擊退了多少次的進攻,但因不敢出城追擊,無法對叛軍造成殲滅性的攻勢,敵勢依舊綿綿不絕,彷彿永遠無止盡一般。

    好在如今河北局勢向好,堅守下去,先撐不住的必然是叛軍。哥舒翰做好了持久作戰的準備,他把他在長安的相好曹不遮也接到了潼關,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十月中旬,天氣愈冷,趁着叛軍攻勢暫歇,曹不遮燒了熱水,讓哥舒翰褪去盔甲洗去那滿身的血污。

    “看你,髒得都結塊了。”

    “洗淨了,今夜好與你在榻上廝殺一番?”

    “老東西先洗洗嘴吧。”

    哥舒翰在沐桶中倚着,舒服地嘆了口氣之後揉了揉額頭,拉過曹不遮的手,道:“去給我拿一囊酒來。”

    “別再喝了,喝得還不夠多?!”

    “你知我愛煞你,便是愛你釀的燒春酒,快拿來。”

    “那是我在酒裏下了迷魂藥,沒藥死你。”曹不遮罵道。

    此前在隴右,哥舒翰已因身體不適而減少飲酒了,到了潼關之後卻變本加厲,酒不離口。可她罵歸罵,也知哥舒翰近來心煩,只好去給他拿酒。

    哥舒翰繼續泡了一會,忽聽到城頭鼓聲大作,士卒們又在大呼“敵襲”。

    他撐着高大的身軀從熱水中站起來,纔要邁出浴桶,忽感到腦袋昏沉,接着眼前一黑便重重摔在地上。

    “咚!”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悠悠轉醒過來,與眼皮努力搏鬥了良久才睜開眼,想動卻動不了,只能虛弱地罵上一句“啖狗腸,鬼壓牀了。”

    眼珠一直在微微震動着,看什麼都不太看得清。耳畔傳來曹不遮嚶嚶的哭聲,他心想這惡婦竟也會爲自己哭。

    “別吵了,你出去……攻勢怎樣了?”他開口,感到舌頭無力。

    “節帥問的是哪場攻勢?你已經昏迷五日了,曹娘子用湯水爲伱吊着。”

    “我動不了了。”

    哥舒翰還在疑惑,便聽人道了一句“大夫說你中風了”,他愣了愣,既覺悲涼又感到釋然,悲自己一世英雄落得癱瘓的下場。

    周圍旁人不停地安慰着,說養一養就好了,他懶得聽,道:“上封奏表,請聖人另擇良將吧。”

    本以爲這一病就要卸下肩上沉重的擔子,沒想到,長安傳來的旨意,卻要他繼續任帥、平定叛亂。

    哥舒翰癱在牀上已不能理事,只好把軍政之事交託于田良丘。

    田良丘這個名字此前並未出現在隴右軍的任何報功簿上,不論是石堡城或是收復河曲的戰役。哥舒翰之所以讓他暫代自己,因田良丘乃是聖人派來盯着這二十萬大軍動向的,雖無監軍之名,卻有監軍之實。

    另一方面,哥舒翰並不放心田良丘的才能,又讓顏真卿總攬後勤,王思禮統領騎兵,李承光統率步兵,故意讓他們與田良丘爭權。

    安祿山叛亂、聖人下旨斬殺高仙芝,已讓他感受到胡將開始不被信任,近來總有如芒在背之感。

    如此,他要操心的便不止是眼前的戰事了,還要爲身後事做出安排。

    他老且病,兒孫衆多,部將更是無數,他自己可以一死了之,卻必須得給他羽翼之下的所有人一個妥善的交代。

    於是,待病症才稍稍轉好了一些,他便請顏真卿單獨見面。

    “顏公對局勢有何看法?”

    顏真卿道:“不久前,河北傳來捷報,郭子儀、李光弼又收復了景城、河間、信都、趙郡,目前正準備攻打范陽,另外,叛軍東略之勢已被完全遏制,雍丘一戰,官兵殺賊萬餘。四面合圍,安祿山已窮途末路。”

    “年節前或可平定叛亂?”

    “即便不是年節前,也該差不了兩月。叛軍的士氣,以及……洛陽的存糧,當支撐不了太久。”

    哥舒翰坐不起來,轉動脖子,問道:“那,顏公還在憂慮什麼?”

    顏真卿雖然疲憊,但一直保持着篤定的神情,唯有眼神深處,帶着隱隱的憂色。他聞言沒有回答,而是搖了搖頭以示並無憂慮。

    “可是與薛白有關?”哥舒翰問道,“顏公可是害怕被這個女婿牽連了?”

    他舌頭無力,卻還堅持點出了顏真卿面對的處境,繼續道:“我聽聞,聖人任北海太守賀蘭進明爲河北招討使,任東平太守、嗣吳王李祗爲河南節度使,唯獨對薛白平叛的功績絕口不談,似乎還要押他回長安?”

    “平定叛亂方爲緊要,何須計較個人前途?”

    “不瞞顏公,我很憂慮啊。”哥舒翰喃喃道:“我近來在想,等叛亂平定了會如何?”

    有皇甫惟明、王忠嗣這兩任隴右節度使的前車之鑑,一直以來他都儘量避免涉及儲君之事,可隨着聖人日益衰老,此事根本就避免不了。身爲臣子,一旦爲往後考慮,就很難拒絕親近東宮,除非像楊國忠那等佞臣只顧眼前風光、願爲聖人打壓儲君。

    可前兩年,哥舒翰稍不注意,讓李岫到了幕下,本以爲李林甫之子與東宮無涉,等慶王成了太子,他才猛然發現薛白正是太子黨魁,而李岫是薛白的人,顏真卿更是薛白的丈人,彼時隴右將領當中受李岫拉攏之人已數不勝數,除了王難得、李晟,還有王思禮、李光弼、荔非元禮等等。

    至此,哥舒翰再想獨善其身已經不可能了,尤其是變亂一起,聖人對大將愈發猜忌,不容他再模棱兩可,而他哪怕在平叛之後以病請辭,這些事也將由他的子孫、部將來擔。

    換言之,他面對的處境與顏真卿其實是一樣的,故而很想聽聽顏真卿對薛白之事的看法。

    或者,他想知道,薛白是否與顏真卿聯絡了?

    但顏真卿長嘆了一句,只道:“國事爲重,其餘事平叛之後再想如何?節帥宜寬心靜養。”

    哥舒翰見顏真卿到了這個關頭竟還如此沉得住氣,想了想,在見過顏真卿之後又召過了麾下大將王思禮。

    “你與薛白關係如何?”

    事實上,王思禮與薛白並沒有見過面,但一聽到這個問題,他立馬就上前了幾步到哥舒翰榻邊,小聲道:“我雖不識薛白,卻爲他不平。”

    “爲何?”

    “安祿山之心,早已路人皆知。聖人剛愎拒諫,寵信縱容此獠,招至叛亂,卻說是因薛白逼反了安祿山,何等昏聵?聖人早已不復壯年時的英明,如今龍椅上坐着的是個昏昏欲睡的老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