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滿唐華彩 >第441章 夢遊通天宮
    洛陽。

    煙雲卷舒,洛水泱泱,萬木森下,千宮對出。

    紫微宮前爲朝區、後爲寢區,安祿山入主之後喜歡住在億歲殿,除了喜歡宮殿的名字,他每日睜開眼還可望到東南方向的天堂、明堂。

    明堂已快要完成最後的改建,他則將在元月初一生日那天登基稱帝。當然,那不過是一道儀式,他如今已與稱帝無異。

    預想中,成爲聖人會非常快樂,可真走到了這一步之後,安祿山發現並非如此,相反,他比以前憂慮得多。

    他付出的第一個代價是長子安慶宗的死,在他攻進洛陽不久之後便聽聞了此事,安慶宗在衆目睽睽之下被腰斬,身體斷爲兩截之後依舊未死,承受着劇烈的痛苦用雙手爬行,拖着半截身子請求禁軍給他一個痛快,腸子與臟器流得滿地都是,哀嚎聲經久不絕。

    得到消息時,安祿山正在乾元門接受洛陽官員們的朝拜,因長子慘狀而暴虐發狂,突然下令士卒們砍殺那些投降的官員們。於是,青的、綠的、紅的、紫的,身穿各色官袍的人們被關在乾元門內遭到了屠殺,任他們如何求饒哭訴都沒有用,傷者倒在地上被反覆踩踏,比安慶宗臨死前哀嚎得還要久,到最後,只有數百降官在這場屠殺中活了下來,總共殺了七餘千人,屍體堆積成山,像是另起了一座血紅色的明堂。

    樹立了威望,並未讓安祿山感到滿足,他下詔讓官員們爲他獻上美人。可那些美人一個個都無比呆滯,不僅遠沒有楊貴妃的明豔動人,甚至不如邊塞的胡女鮮活。她們眼神裏除了恐懼毫無其它。他把她們一個個殺掉,威脅她們在他面前展現出美來,可她們卻愈發空洞乏味,只會在他面前瑟瑟發抖。

    就連過去的舊部也開始與他愈走愈遠,嚴莊、張通儒、平冽等人總是對他提出各種要求。可他之所以要當聖人,並不是因爲沒事找事做,他只想要享受。

    “我不信,他那麼大方,家底一定很厚!”

    “韋堅?楊慎矜?王鉷?這些人皆被斬了,豈非成了無頭冤案?”

    接着,他話鋒一轉,有了些不確定的語氣,道:“此後,存糧必然得一年比一年多。直到天寶八載,超過了五百八十萬石,佔天下儲糧的一半。可此事,臣思來亦感到疑惑。”

    安祿山用力揉了揉他那豆子大的小眼睛,不敢相信,他可是總在長安聽說“東都有糧”才決定先攻打洛陽的,此時不由有種深深的受騙感。

    開元盛世是不假,可正因是盛世,關中人口急劇增多,田地不堪重負,在最盛世的時候,關中一年尚有四百萬石的糧食缺口,昏君猶要帶着幾十萬官員、禁軍就食洛陽,怎麼隨着他越來越怠政、越來越揮霍無度,關中的糧食反而夠用了?

    嚴莊聽懂了,臉色愈發深沉。

    “還有高仙芝。”達奚珣小聲補充道。

    他愈發爲難,沉吟着,又道:“這些年,韋堅、楊慎矜、王鉷、楊國忠等人相繼擔任轉運使,爲昏君運送無數珍寶錢糧,何止億萬貫?若說他們沒動這六百萬石糧食,我是不信,畢竟誰都知昏君不願再到洛陽。”

    安祿山想到糧草不足,心情又開始煩躁起來,命人把一個個糧窖都打開看看。

    嚴莊轉身瞪着那空空如也的巨糧窖,雙拳緊攥。

    最可氣的是,每掀開一個糧窖,都能看到上面鋪着的糧食,讓人心懷期待,可只要拿竿子一捅,便知那只有薄薄一層。

    “可這是國家的儲備糧!他豈可爲一己之慾,不顧天下人之死活?!”

    “爲何是開元二十四年?”嚴莊問道。

    “你是說含嘉倉的糧食也被運到關中了?”

    嚴莊揮了揮手,便有人走進糧窖,踩着糧食往前走了幾步,任糧食沒過他的靴面,但他也沒有再陷下去。

    忽然,他腦中靈光一閃,泛起一個想法,喃喃道:“莫非那昏君心中知曉,他揮霍的無數錢糧裏便包括了含嘉倉的儲糧?所以他明知韋堅、楊慎矜、王鉷不可能造反,還是斬殺了他們。”

    嚴莊是不會回答這種問題的,他側過身,任安祿山將達奚珣招來詢問。

    轉漕輸粟之法,只能讓天下各地運糧往長安變得方便,至於牛仙客的和糴法,楊國忠的輕貨法,也只是節省朝廷徵糧的花費,卻都不會使固有的糧食增多。

    “這是怎麼回事?!”

    遂有一隊力士上前,剷出糧窖上層鋪着的糧食,只見下面竟還鋪着一層木板,掀開木板,一個空空如也的巨大倉窖便出現在了面前。

    達奚珣當時正在戶部任職,親自參與了此事,因此非常確定,且印象深刻。

    安祿山屠洛陽官員之日,達奚珣亦在乾元門,當時活下來的人十不存一,他也險些被殺,是躲在一具屍體下裝死才僥倖保住了一條命,此後每次見安祿山都是誠惶誠恐,兩股發顫,再也不敢像以往那樣在心裏嘲笑安祿山的肥胖與滑稽。

    “這……皆有可能。”達奚珣道,“河南常有災年,常需開倉賑災,再由江淮漕運糧食補上,也許是賑災之後便未再運進來。”

    “那正好是在裴耀卿辦成‘轉漕輸粟’的第二年,長安昏君下旨罷免了張九齡、裴耀卿。右相……李林甫代張九齡成爲中書令,曾經清點過含嘉倉,存糧超過五百萬石。”

    這一刻,面對李隆基留下的亂攤子,這個縱容了叛軍燒殺擄掠百姓的反賊竟顯得十分正氣凜然。完全忘記了這一路而來他們把無數的無辜者殺得血骨累累。

    “裴耀卿在運河上修了三個糧倉,江淮船隻把糧食運至河陰倉就卸貨返航。之後分兩路走,東都所需糧食沿洛水至含嘉倉;關中所需糧食沿黃河至集津倉,再開鑿十八里山路避過三門峽天險,把糧運至鹽倉,由鹽倉繼續船運至長安。如此,三年內關中儲糧便達七百萬石,昏君不再至東都就食。”達奚珣道:“可我疑惑的是,運糧之費雖然節省下來了,農夫所種的糧食卻未增多,甚至兼併愈烈,隱田、隱戶漸多,而田畝日稀。然天寶以來,昏君十年不出長安,糜用日增,揮霍無度,漕運至長安之糧猶源源不絕,而無論災年、豐年,洛陽儲糧依舊只增不減,豈非怪事?”

    到了洛陽不久,有一日,嚴莊捧着糧冊進了殿,與他說糧食清點出來了。他看過之後非常震驚,終於擺駕去了含嘉倉。

    “臣猜想是如此。”

    他沒能享受,因爲局勢已每況愈下。

    “說是無頭冤案,確是貼切,這些財宦皆已無頭矣。”

    到了一個大窖前,嚴莊大喝了一聲。士卒們上前挖開封木、掀開糧窖上的木板,掀開鋪在上方防潮的席子,便顯出裏面的糧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