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來覆去，久久難眠。
月光鋪滿地面，皎潔如白霜。
月色大好，不由得起身，信步走出營帳。
秋日光景，天氣開始轉冷。
不遠處一個身影，不知是誰也難眠。
選了舒服姿勢，往籬笆上一靠，撇頭問道。
“天都轉涼了，怎不去睡覺？”
鄭陵呆呆立在夜色中，望月亮。聽到聲音，轉過身，才發覺陌九不知何來到身邊。
輕輕搖了搖頭，嘆口氣道。
“哎，睡不着！”
睡不着，睡不着。
很難受，又不知爲何難受。
“有心事？”
“嗯。”
她沒再追問，只是靠在一旁，靜靜陪伴。
遠方原野遼闊，那樣寂靜，深不可測。
遠處夜空，點點星光。
偌大天際，似乎只剩下他們兩人。
藍黑色夜空，原野發出暗黃色的光。
明明是黑夜，沙丘反射月光，又恍如白晝。
“小九，我們是不是快回長安了？”
良久，鄭陵出聲。
陌九轉過頭又回過頭，又望向前方。
經歷沙場，他還是鄭陵，又不一樣。
“等明日，明日陛下懿旨一到便知曉。”
“小九，我在想。”
陌九凝神等他下文，可又是短暫沉默。
半晌，他低下頭，忍不住嘆道。
“小九，我不知道，不知道回到長安，怎麼面對我爹孃。”
兩年沙場磨練，他終於體會到父母當日良苦用心，可還來得及麼？
不是父母錯，是他錯了。
他日日期盼的沙場，他拼死，寧願捨棄家人，都要抵達的地方。
日日提心吊膽，浴血奮戰。
腦袋提到褲腰帶上，奮力一搏。
要是活下來他要，他一定要活下去！
其實離開長安纔不到兩年，從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那裏，如今卻覺得遙遠。
那時夏日明媚，堂間課後，在辟雍插科打諢，找先生撒潑打滾，一切恍如隔世。
而很多東西，早不在原地了。
他滿目硝煙，昨日憧憬榮歸故里的兄弟，隔日再沒回來。
似乎前日夜裏，老揚還嘲笑他是個連女人手指頭都沒碰過的青瓜蛋子。
“女人滋味嘗沒嘗過？”
“沒。”
“呸，恁慫貨。”
“你嘗過？”
“二十四橋，你哥哥是常客，改日裏教你如何？”
“好。”
今日，他拖着老揚半截身子，從死人堆拽出來。
老揚咧開嘴，“二十四橋，俺沒法帶你去了。”
鄭陵握住他逐漸冰冷的手，鮮血和黃沙混在一起，醃漬雙目。
是三年前吧，他第一次見到死人，是黃勇。
雙目圓瞪，嘴脣慘白，正心窩處一個血窟窿。不滲血，周圍結了一層厚厚紫色血痂。
兩年前，那人是進騎兵營後第一個和他說話的。和休屠王部打仗，一支暗箭射穿脖子。
熱血噴在臉上，先是一股溫熱。
流進眼睛，一片血紅。
好像過了很久，高不識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他才反應過來，有人死了。
前幾天告訴他怎麼騎馬省力的人，突然不在了。他甚至來不及抱起他的屍體，還來不及先流幾滴眼淚，然後大哭一場。
這些北匈人到底和他有什麼大怨，爲什麼他非要殺死他們？
老揚和他們又有什麼大怨，爲什麼那些北匈人又非要殺死他？
“沒事，沒事，沒事……”
他那時只能機械重複這兩個字，感受到老揚在他懷裏逐漸冷卻，卻無能爲力。
天上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
不知多久已過，長安還是不是印象中的長安。
鄭陵擡頭望月亮，月亮高高掛在天上，一瞬間，很想念父母，還有姐姐。
可當時毅然決然拋下他們的，也是自己，當時自己離開的可真決絕！
當真是，半點後路都沒留。
夜深露重，陌九拍拍他的肩
想說些鼓勵的話，話到嘴邊。
想到自己，不算什麼榜樣，又閉上嘴。
撐在欄杆上，遙望深黑色夜空。
喃喃自語，“你是鄭伯父唯一的兒子，他怎麼捨得捨棄你？”
這句話，說給鄭陵，也說給自己。
“行了，”陌九拍拍手，振奮精神，加油鼓勁道，“這次回長安，憑你軍功軍績，必獲封賞。”
“再幾次勝利，封侯指日可待。”
可鄭陵重心沒落在封侯，當時一心想證明自己，此刻卻激動拔高聲音道。
“可若他不恁狠心，那日趕我出府，逼我責我，我怎會幾乎自盡！”
陌九靜靜聽着，他今日的憤怒，莫不如當日。嘆口氣，低下頭，輕輕笑了。
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條，邊角已略微發黃。
那日魑遞給她，是鄭維寫的。
只短短几字，卻道出爲父者百般心酸。
“求將軍憐憫小兒，給他機會。”
官場中人，自是明白這是什麼意義。
世上沒有白喝的粥，自然也沒有白白施予的恩惠，總會要東西交換。
鄭陵接過紙條，看了看，沉默不語。
夜色如水，陌九看不清他表情。
也知他心中百轉千回，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早就想給他，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鄭陵胳膊倚靠在欄杆上，良久，緊緊攥住紙條，越攥越緊，直到刻進手掌心。
“鄭伯父叮囑不要給你，故此，才一直留到現在。”
“那你怎麼又給我了？”
陌九轉過身，長長嘆了口氣。
背靠欄杆，背後一片蒼涼。
“因爲很久以前啊，也有人，做過這樣的傻事。”
她眼中星光閃閃，“可她現在懂得了，卻浪費很多光陰。她希望，以後不要再有人陷入這樣的遺憾。”
起風了，夜風有些涼。
鄭陵飛快嚥下眼中淚水，強作沒心沒肺，一拳捶在陌九胸口，哈哈大笑。
“一大老爺們兒，恁做作！”
“辟雍先生怎說，爲賦新詞強說愁。”
陌九裝模作樣的用力咳咳咳，幾乎就是一口老血，不可置信道。
“鄭陵，你等着！”
“你你你，你襲擊長官。你就等着趙破奴打你三十軍棍！”
“三十軍棍？”
鄭陵搓了搓拳頭，陰狠道。
“反正是三十軍棍，打多打少沒區別。”
陌九雙手抱胸，瑟瑟發抖。
“你想幹啥？”
鄭陵衝上去，陌九轉身就逃。
“你別跑，讓我多打幾拳。”
夜色如水，傳令兵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