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喪葬隊伍靠近,好事者打開窗戶。
魏明哲指向披麻戴孝的陌九,朝王勇道。
“你瞧瞧,這不可一世的驃騎將軍。”
“如今沒她父親撐腰,還不是像條喪家犬,能威風到哪去?”
王勇吃了些酒,微醺,眼睛泛紅。
凝神一聽,還真聽到送葬禮樂,探出頭去。
惡狠狠朝經過的隊伍吐了口口水,“呸。”
魏明哲見氣氛正好,遠看喪葬隊越走越遠,是時候緬懷起先烈。
遙遙道,“他家一門忠烈,也當得起陛下賜墓於茂陵西。”
王勇最聽不得別人誇讚陌府,當即怒氣上臉。
“就憑他們那一家子也配?”
魏明哲像是意識到說錯話,扇子輕輕敲了幾下嘴。
“哦,失言,是我失言。”
看他悔過,王勇灌下一大瓶酒。
又想起自家老爹死的慘,心中更是幽怨。
可陛下除了給個侯位做補償,又何曾其它追封。
“明哲兄別介意,我只是想到父親,替他不值。”
魏明哲按住他又拿起的酒杯,謹慎的爲他考慮。
四處瞧瞧,低低道。
“王勇兄,這話可不敢亂說,讓人聽去是要惹禍。”
“惹禍?”
王勇無奈笑笑,“事到如今,我孤家寡人,還怕個屁的惹禍!”
他一出生,孃親難產而死。
此後,二十多年來都是和父親相依爲命。
父親是當爹又當娘,一把屎一把尿護他長大。
可父親死的慘烈,他卻什麼都做不了。
運回來時,殘肢敗軀甚至裝不成完整屍身。
父親是爲國家戰死,死的壯烈。
可他也是爲陌家父子所害,死的冤屈。
“明哲兄,也只有在你面前,我還能說句真心話。”
“天下烏鴉一般黑,我父親在時,我王府門前也是迎來送往。”
“我父一被害,那羣僞君子翻臉比翻書還快,爭先恐後捧陌家父子臭腳。”
“我萬般言語,說都無處說。”
喪葬隊伍走遠,長街也安靜下來。
魏明哲舉起酒杯,向窗外敬酒,又灑在地上,長嘆道。
“王宏老將軍爲東祁所做貢獻,其他人不記,我魏府第一個記在心裏。”
王勇大受感動,一年來,所有人都忘了父親。
當下紅了眼眶,將魏明哲引爲知己。
“明哲,說句掏心窩子的,我父親就是死在他們父子手裏。”
咬牙切齒道,“看到陌古也死了,看到陌九傷心,我不知道多開心。”
想到陌九,恨不得摔開她骨頭,喝盡骨髓。
“只恨趙信,既回來復仇,怎不把姓陌的都殺個乾淨!”
他們父子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前有陌九出言譏諷,大庭廣衆下嘲笑父親打不贏。
害得父親年過半百,一世英名,成了滿長安的笑話。
要不然,何至於好好的禁軍首領不做,在未央宮前跪了三天三夜。
非要隨軍出征,他是要向陛下證明自己,證明沒白喫皇糧。
後有陌古帶兵不利,亂下指揮,害得父親埋屍荒漠,害得他沒有父親。
軍營裏那麼多可用部將,個個久經沙場,那天怎偏偏派出父親?
以五千精兵對抗伊稚邪五萬軍隊,只怕是陌九去了,也會被砍成肉泥。
所以,當初陌古究竟安的什麼心?
聽他倒完一肚子苦水,魏明哲擠緊雙眉,滿是惋惜。
“聽王勇兄這麼一分析,這後頭彎彎繞繞,沒準還真是陌家父子倆。”
“嫉妒王老將軍頗受軍士愛戴,於是想出這樣陰險的主意。”
“只是,”他頓了頓,擔憂道,“王勇兄,眼下那父子倆纔打了勝仗,陌古又遇刺身亡。無論軍中還是陛下面前,威望正高,最好別硬碰硬。”
王勇一杯酒下肚,酒杯重重砸在桌上。
“什麼威望高,他們父子倆,踩着別人屍骨爬上去,有什麼可傲?”
“只可恨,”他特別恨,“這樣卑鄙小人,即使死了,陛下還賜於茂陵西。”
父親終其一生渴望得到的,最後到死都沒能如願。
而在他們,便再輕而易舉不過。
父親在時,每每談起封侯,都要嘆息,但他沒有機會。
可她陌九,不過十幾歲的小娃娃,打了一次勝仗,立即冊封冠軍侯。
父親到死都想到陛下面前證明自己,到死也沒能得到陛下垂青。
可他陌古何德何能,這個昏庸的將領,害死他父親,反而被賜予陵寢。
茂陵,那時陛下爲自己修的陵墓。
陛下這麼做,是想百年之後陌古仍能陪着自己。
陛下還特地命人將陵墓修成陰山的形狀,以此紀念陌古的豐功偉績。
陰山分割東祁北匈,言下之意,是他陌古守住整個邊疆安寧。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父親年輕時戍守邊境,贏得“飛將軍”稱號。
詩人給父親著下這詩篇,爲何父親沒能住進這陰山陵墓?
父親也曾想守東祁邊境,可陛下將大將軍之銜給了陌古,如今陰山也給了他。
父親什麼都沒有,自始至終,除了那不名一文的體恤軍士之名,什麼都沒有。
盛怒之下,別了魏明哲,滿身酒氣,他驅馬向茂陵。
當陌九捧父親牌位,到達陵墓入口,纔看到堵着一個醉鬼。
她不想打架,尤其是在父親面前,不想讓父親最後一程都走的不安心。
父親一輩子爲她憂心,臨了臨了,她想讓父親放下這俗世一切安心離去。
看到這人,不管他是誰,陌九搭理都懶得搭理,也沒氣力。
“來人,拖走。”
兩個身着喪服的軍士,聽令往前。
王勇畢竟武將世家出身,對付幾個小兵根本不在話下。
一個掃堂腿,掃翻衆人。
看陌九垂頭喪氣,一陣挑釁。
“我以爲這誰,不是當年信口雌黃的驃騎將軍?”
“如今怎了,如落水狗一般,成了個喪門星?”
王宏生前不少舊友,見他如此不成樣子,紛紛上前勸住。
無論多大過節,在人家喪禮前鬧,都不是什麼光明行徑。
誰知王勇見如此許多人過來拉他,反而更來勁。
滿身酒氣,使蠻力推開衆人,還要鬧的更猛。
一步步走到陌九面前,一根食指戳住陌九眉心,一字一字道。
“如今,你聽好了!”
“這陵寢,你、爹、陌、古、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