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吸口氣，能吸進一嘴泥砂。
西北地區多風沙，其實天氣晴朗，可陽光曬不到身上。
陌遠夫人進屋時，屋裏暗暗的，沒有點蠟燭，夫君在擦盔甲。
時而擦擦，時而呆呆的看，時而又擦擦。
“將軍？將軍？”
連喊兩聲，陌遠纔回過神，也不知夫人何時進的屋。
“夫人。”
“將軍在想什麼，如此入神？”
陌遠將布放進水盆擰了擰，扔到桌上。
低頭笑笑，心不在焉道。
“無甚，無甚，一時走神。”
幾十年夫妻，怎會不知枕邊人有心事。
她輕輕從背後，抱住陌遠的肩，輕柔又堅定道。
“將軍是奴家的夫君，也是陌家的好兒郎。”
陌遠平日拘謹嚴肅，今日卻轉過身，將妻子抱在懷裏。
“可，委屈你，還有乘兒。”
“將軍。”
想到這一去將是永別，陌遠夫人忍不住潸然淚下，強忍哽咽道。
“將軍，乘兒奴家會好好教導，不叫將軍擔憂。”
陌遠最後一次，緊緊抱住懷裏陪伴自己風風雨雨幾十載的女人。
披上鎧甲，妻子爲他戴上頭盔。
駿馬嘶鳴，消失於遠處風沙。
幾日後，守官見有封疆大將疾馳而來，大聲詢問。
“城下何人？”
陌遠胯下駿馬不安的在城樓下打轉，答道。
“本將乃西北守將陌遠，軍情緊急，通報陛下。”
“可有大將軍手令？”
陌古將手令繫於長箭，搭弓一射，入木三分。
“爾等還不快快開門，若耽誤軍情，誰人承擔？”
守將解下一看，確是大將軍手令，簽發日期是幾日前。
忙喊守兵加緊開門，“快快，讓將軍進去！”
與此同時，陌清也從另一側城門，打馬朝宮中趕去。
於是，兄弟二人在宮門外相遇。
片刻驚詫後，同時哈哈大笑。
“你也來了？”
“對，我也來了。”
那日，長安也是暗暗的，烏鴉叫個不停。
陌九總是心神不安，被拎到大殿時，魏府一派個個怒目而視。
魏青藍圓滾滾的身軀站在人羣最前面，晦氣。
這陣仗，要不弄出點動靜，真白瞎他老人家老遠跑一趟。
果然，魏府一派首先亮明立場。
說話的是魏青藍的大兒子魏長坤，也就是皇后魏芙和嫣夫人的親哥哥。
“陛下，既然罪臣懷的是陛下皇孫，待生下後接入燕王府照料是情理之中。”
“至於罪臣，並不是無罪，也並非赦免罪狀，只是死刑緩期。”
“待生產完，應立即處死。”
打得一手好算盤啊，要孩子，不要孩子他娘。
孩子是皇家和魏府骨血，但孩子他娘是罪大滔天的臣子。
“陛下。”
祁盛看了眼狼狽的跪在冰冷地面上的陌九，心中一疼。
“陛下，燕王府是兒臣的燕王府，兒臣有權決定自己娶何人爲燕王妃。”
“殿下，此言差矣。”
魏長坤冷聲道，“殿下是天下人的殿下，燕王妃也應當是天下人的燕王妃。”
“我東祁燕王妃，又怎能是殺人不眨眼的罪犯，怎能是欺騙聖上的罪人！”
“陛下，老宰輔，結婚嫁娶應當是兒臣私事。”
“如果連這都讓他人插手，兒臣這燕王之位，實在無顏擔當。”
魏長坤步步緊隨，“殿下又錯了，古來成大事者，都千錘百煉。”
“殿下經歷這些，從磨練中學會道理，如此能當大任。”
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寸步不讓。
但他們爭執的對象，安安靜靜跪在角落，半個字都不能講。
陌九看着他們打口水仗，這個要處死，那個要迎娶。
就是沒人問問，她怎麼想。
這就是，東祁女子的命運。
自被暴女兒身那天起，陌九永遠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權。
她竭力想掙脫的命運，父將冒死爭取的機會，頃刻間化爲烏有。
沙場立下多少戰功，都不抵這幅女兒皮囊。
就像個物品，能被議價，被推來阻去。
但沒人問，問問她，她怎麼想。
突然，殿外內侍尖細的嗓音，劃破一片吵鬧。
“報～～～”
武帝正頭疼，道，“說！”
“啓稟陛下，西北守將陌遠及西南守將陌清，同時趕來，說有重要軍情稟報。”
重要軍情？
殿上衆武將同時一愣，沒聽說有戰事。
又?個個心照不宣，同時低頭不語。
武帝見此，將錯就錯，佯裝着急，“快宣。”
陌九表情終於鬆動，晨曦中，見兩位叔叔背光而行，心中一陣酸楚。
“末將西北（西南）守將陌遠（陌清），參見陛下。”
武帝道，“有何緊急軍情，快快說來。”
兩個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將，此時不約而同都選擇沉默。
嗅出其中不對，黃天佑迫不及待，大聲呵斥。
“若兩位將軍無軍情稟告，便屬擅離職守，便屬闖宮，數罪併罰。”
正好，送你們幾個姓陌的，一起上路。
而陌古、陌清，先看了眼跪在旁邊的陌九。
不顧其勸阻目光，一人朝武帝磕了三個響頭。
“陛下，確實無緊急軍情，邊疆守軍也已安排妥當。”
陌遠喃喃，聲音斷斷續續，像被哽咽所阻擋，又想拼命壓抑。
“末將等，末將……”
他深深呼吸一口，頓了頓，理清表達後，重新開口。
“末將等，冒死進諫，只想闡明一件事。”
“何事？”
他最後看了一眼陌九，陌府最年輕的族長，最具盛名的少年將軍。
陌氏一族，多爲她驕傲。
這孩子沒做錯什麼，相反，還做了幾百年沒人做到的事。
她只是生來就是個姑娘，她沒辦法選，這不是她的錯。
她才十六歲，她的生命本該還很長。
此時，陌九見他們目光決絕，已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不、不，叔叔，不，陌遠陌清！”
“我陌遠（陌清）謹代表陌府全族，在此陳情。”
陌九痛苦的眼淚直掉，已經歇斯底里。
“你們違抗軍令，你們擅離職守。”
“永奉陌九爲我陌府之長，永奉陌九之子爲我族下一任族長。”
“我以族長之身份，你們被逐出陌府，更無權代表陌府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