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北風蕭瑟,回首無晴。
“你們,還要抵抗?”
兵敗如山,大廈將傾,去勢已定。
雙魏摔倒在地,頹然的嘆氣,面如死灰。
雙目彷彿枯木,沒有一絲亮光。
鐵青色面具發出震人心魄的寒光,將軍昂首於高臺之上,手持雙刀,睥睨敗將。
黑甲兵上前押解叛賊,最後一個跪下的是燕王。
陌九徑直走向陛下,單膝跪地,雙手舉過頭頂,朗朗道。
“陛下,微臣前來複命。”
燭光搖曳,戰事冗長。
武帝年老,早生華髮,已沉沉進入夢鄉,嘴角帶了一絲滿意的微笑。
將虎符放到牀頭,轉身時,聽到老人含糊不清的夢囈,“拿回去。”
半側身,蠟燭照亮她年輕的臉龐,立於龍牀前停了一會兒。
武帝翻了個身,正對向牆壁,嘴脣蠕動,“拿回去,魏府就是你的。”
少年微微遲疑,薄脣緊抿。
十七歲的神情寫滿大漠孤煙的荒涼,擠了擠拳頭,伸手去拿虎符,手指觸到虎符表面,寒鐵紅的發燙。
早該放下的,早點交兵於陛下就好了。
可到現在才放下,來不及。
陛下的條件很豐厚,他說要給整個魏府。
趁理智還能控制右手,她抓起虎符緊緊握在手中,強忍生理不適,抱拳道,“微臣告退。”
武帝心滿意足,進入夢鄉。
是夜,舊的屠戮還沒開始就迎來結局,新的屠戮早早在舊的屠戮中醞釀。
手心緊緊攥着虎符,走出長樂宮。
子時已過,萬籟俱寂。
佇立於高臺之上,俯視空曠大地。
剛剛驚心動魄的衝鋒廝殺彷彿還停留在眼前,將士們的吶喊、呻吟、痛哭和消寂,刻骨的感受到敵人的殺意、軍士的遲疑、大臣的觀望、將領的憂心。
可是都過去了,她握緊虎符,都過去了。
扶欄遠眺,黑髮垂落,眼神中的痛苦和那晚的黑夜一樣濃稠。
望着靜靜躺在手心的虎符,她默默對自己說:而你註定、一無所有。
那一晚無論個人看來多麼重大,改變多少人的命運,改變多少國的國運,寫進史冊也只短短几頁紙。很多很多人甚至一個字都沒來得及留下就消失了,極少數人也只寥寥幾行概括一生。
不得不再次提到對“突有一人”的猜測,因爲很多人猜測是魏青藍。
猜測是鼎鼎有名的老宰輔的原因,主要還是歸咎於魏府子孫難有臨危不亂而能掌控大局者。能在如此緊張的情況下,頭腦清醒抓住關鍵反擊的也只他老宰輔一人。
這裏再提一句題外話,近現代史學家對這位執掌三朝的元老大臣,評價頗高。網絡上很多關於東祁名臣排行榜,這位大佬排名一向穩居榜首,數一數二。
回到這個猜測本身,它是不準確的。
《將軍列傳》小傳曾記載,魏青藍安排好一切後就爬上了鐘樓,從那兒正好能將整個皇宮收入眼底。約定大事成,朝天燃放三簇火炮爲信號。
而當晚,大事未成,他自然沒等來火炮。
但是他等來兩個不速之客——鄭陵、漁陽,兩人親自去鐘樓抓捕這位曾名動天下的人物。
見到他們前,其實魏青藍早知大勢已去。
面對結局,他出奇的冷靜。
他從容的接受失敗,令人欽佩的鎮定:不悲不喜亦或無喜無悲。
鄭陵二人到時,趁着夜色,身形圓潤的老人背影露出一種乾巴巴的枯槁,背手遠望,看向皇宮的方向面有所思。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見過那種活了幾百年的老樹,在腳下方寸之地佇立幾百年,甚至達上千年,向上撐起龐大樹冠,向下伸出觸鬚樹根。
老樹和老樹是不一樣的,人一眼看過去立馬能體會到。
有的樹你知道它還能在那兒佇立很久,有的你大概覺得它熬不過這個冬天。
這就是鄭陵漁陽此刻的感覺,他也就到這兒了。
魏青藍一輩子都圓圓胖胖,老了似乎更圓。這種體形總讓人感覺活力滿滿,就像充氣皮球,一巴掌拍下去不用擔心它會癟,它會用拍它的力反彈回來。
但現在,兩人對視一眼,他也就走到這兒了。
魏青藍扶着欄杆,仰望月亮。
聽到腳步聲,他沒有回頭,淡淡道。
“是陌九叫你們來的吧?”
兩人沒有回話,鐘樓離地幾百尺,平地上的微風到了這兒就吹的呼呼作響。
讓風吹了一會兒,漁陽黑髮在風中飛舞,斷斷續續回答,“是,夜(裏)冷,更深露重,大將軍(派)微臣(等)接老宰輔(回)去。”
風很大,吹的人聲聽不太清。
魏青藍轉過身,衣袍在風中打得啪啪作響,兩撇小鬍子動來動去。
燈籠搖搖晃晃,燭光昏暗。
那天的鐘樓彷彿茫茫海洋上孤零零的燈塔,發出微弱的光。
昏暗的燭光中,魏青藍望向那張年輕的臉,似乎在尋找昔日老友的痕跡。
可惜物是人非了。
他落寞的笑了笑,回過頭,似乎有點悲傷,蒼老沙啞的聲音默默檢討,“世侄,(你)爹(的)死,老朽想過,要負(點)責任。”
視線平移到鄭陵臉上,囑咐他告訴陌九。
那天鐘樓風很大,每句話都很難聽清每一個字,但大概能判斷對方想說什麼。
“告(訴)小九,救(……),(……)兵權。”
鄭陵聽到他點到自己的名字,就集中精神聽。
風聲太大,沒聽清,是救什麼什麼,什麼什麼兵權,什麼?
“您……”
一句話第一個字剛出,漁陽已經衝了出去,他後知後覺的看去時,爲時已晚。
漁陽趴在欄杆上,三分之二的身子都探到了空中。
左手拉住拉桿,右手還要往下探,恨不得一起跳下去。
鄭陵後腳去時,恐高捂着眼睛單眼往下看,深不見底的黑暗,黑暗中什麼都沒有,早看不到還有人影。
他有點惋惜,到底是一代名臣,就此落幕。
輕輕拍了拍像塊風乾的臘肉折在欄杆上的腰,嘆了口氣,又自我安慰道,“死了就死了,抓回去也是死路一條,沒什麼區別。”
漁陽收回右手,雙手撐住欄杆跳進亭子。
兩人一前一後,隨着一步步臺階一步步往下,身影一格格消失。
鐘樓建在皇宮斜對面,採用最時興的旋轉木梯。
一圈圈樓梯緊貼內表面,兩人的腳步聲在空空蕩蕩的樓體中傳出迴音。
從此,把持朝政五十年的老臣,落下帷幕。
而這,纔算起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