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厄出聲的時候，十八位武僧和慧通的目光，就全都聚焦在了屠伏的身上。
“好。”
屠伏並不陌生這種事情，他聽慧通、無得等人說起過不止一次，擡腳就來到了剛剛發現的屍體旁。
這是一具中年男性的屍體，衣服上有不少補丁，形體枯瘦，掛滿了冰霜、雪渣。在被慧通的師父無松，從雪裏扒出來之前，只有半隻手掌露在外面。
“是凍死的，也是餓死的。”
聽到無松的判斷，屠伏有些好奇。
無松注意到屠伏的眼神，解釋道：“面黃肌瘦，沒有傷口。我用真氣探過，腹內空空。”
原來如此。
屠伏點了點頭，以眼神示意受教了，就雙手合十，虔誠禮拜，這是向佛陀表達敬意。
而後盤坐在了屍體旁邊，擡手將掛在脖子上的念珠取下，雙手盤住，撥動念珠的同時就已經念起了經。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
這是《往生咒》的經文，是大佛寺的和尚們，以及大佛寺的信徒們，日常持誦的一種咒語，也能夠用來超度亡靈。
屠伏在過去的一年半時間裏，不止是練功習武，和大佛寺的其他僧衆一樣，都要日日誦經。
據至今都沒有對屠伏透露姓名的女鬼說，包括大佛寺在內，佛門誦唸修持的經書，全都是由佛門的超脫之境靈山傳下來的，是前紀元就已經存在的。
不只是佛門經典，還有道門經典，以及儒教經典，大多都是如此。
連續誦唸二十一遍之後，屠伏才停了下來。
二十一遍不是規矩，而是一種習慣。平日裏如果要持誦往生咒，應該清淨三業，沐浴，漱口，至誠一心，在佛前燃香，長跪合掌，日夜各誦唸二十一遍。
據講經的和尚說，如果能這樣持誦二十萬遍，就會萌生智慧的苗芽。如果能念三十萬遍，就能看見阿彌陀佛。
算下來，分別需要十三年和近二十年。
屠伏其實很想驗證一番，但早晚各誦二十一遍是小，誦經時的種種規矩要求，特別是‘至誠一心’，他是真的做不到連續二十年。
只能等法仁從鎮妖塔裏出來之後，問問大佛寺裏是否有人用這樣的方法見過阿彌陀佛。雖然阿彌陀佛不是法仁所說的，‘無所不能’的如來佛祖，但既然都是佛，應該差不多吧？
“不錯。”
法厄讚許了一聲，他從屠伏的誦經聲中，聽出了屠伏的至誠一心。
很清楚屠伏經歷的他，認爲這是非常難得的。
“無空，福德加一。”
法厄的讚許不止是空口白話，還給出了獎勵，旁邊有武僧專門記錄了下來。
屠伏對此一樣不陌生，之前就聽說過。所謂福德，其實就是大佛寺的‘貨幣’，可以用來換一些資源。
無克之前說借錢還錢，就是因爲成了武僧之後，能有機會得到更多的福德。
可惜的是，無克的開竅修行並不順利，所以沒多少機會下山，行善事，添福德。
旁邊有武僧已經挖好了墳，雪雖大、土雖硬，但對於這些都已經處於開竅境的大佛寺武僧來說，都不算是問題。而且他們這一次出來，攜帶了相應的工具。
就此掩埋入土，沒有立碑。
過程中，法厄開口說教了起來。
“雖然不是所有的枉死之人，都會變成鬼。畢竟陰曹地府和六道輪迴自有偉力，能收生靈的魂魄。但，遇到了這樣的屍骨，還是要超度、埋葬。
超度是化解怨氣，避免有魔門中人設法生鬼馭屍。埋葬是爲了避免生出大疫，現在雖是天寒地凍，但總有化雪之時，到時候屍體腐爛，又有野獸蟲豸飢不擇食，很可能會出現疾病，傳給活人。
除了野獸蟲豸之外，還有……”
法厄略作猶豫，直接看着屠伏說道：“還有人。”
屠伏皺起了眉頭，他知道法厄的說教主要就是針對他，因爲只有他是第一次下山，其他人都在之前下過山，做過類似的事情。
“師叔的意思是。”屠伏看着法厄，直接問道：“有人會喫這樣的屍體？”
“不錯。”
法厄微微點頭，擡起腳步，示意屠伏跟在他身邊，繼續在大雪之中前行，其他人緊隨其後。
“人餓到了極致，什麼都是能喫的，相比於樹葉雜草這些，人……的肉，更管飽！”
屠伏沉默。
他並不是第一次聽說‘喫人’，臨西鎮上的那些江湖中人，偶爾會提及一些諸如‘喜食人心’的魔頭。但這兩種‘喫人’，卻有着極大的不同。
因爲飢餓，所以喫人？
自小也算是錦衣玉食的屠伏，確實不知道該怎麼看、怎麼說、怎麼對待。
法厄的說教還在繼續。
“喫人，雖然是餓到了極致的無奈之法，但確實會造成諸多惡果。我聽說，你有家傳醫術？”
“是有一些，不過我學藝不精。”
學藝不精？
那你怎麼毒死的鍛體境馬三？還讓辟穀境的法仁束手無策？
法厄沒有深究，而是繼續說道：“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可以去藥王殿找些師叔、師伯，多學一些，也是一技之長。”
藥王殿是大佛寺的一處殿堂，拜的是藥師佛、日光菩薩、月光菩薩這藥師三尊，又稱東方三聖。顧名思義，是研究醫藥的地方。
之前屠伏比武受傷的時候，就是去藥王殿接受的治療。
“多謝師叔。”
屠伏感謝的時候很詫異，之前法仁送他到雜役房的時候，說他有家傳醫術，就是想要他去藥王殿當雜役和尚，但卻被拒絕了。
現在又是讓自己下山，又是讓自己去藥王殿的，解禁了？
還是說，是自己因爲女鬼的原因，知道的越來越多，明心和尚覺得自己入魔的可能性更大，所以要挽回一下？
這樣一想的話，屠伏就覺得，明心和尚想要挽回的並不是他，而是已經在鎮妖塔裏待了一年半時間的法仁。
自己要是真的入魔了，最難過的肯定是法仁。
法厄不知道屠伏心中所想，也沒有解釋爲什麼突然‘解禁’，認真說教。
“藥王殿確信，喫人會引發疾病，無論是喫屍體，還是喫活人。而且，是那種可以傳染的疫病。
當有人餓到了極致，在路上遇見了因爲冰雪而保存完好的屍體，放下了倫理道德之念，選擇喫屍體的時候，就有了喫活人的可能。既然是喫活人，那肯定是要造成殺孽的。
我剛剛說過，並非所有的枉死之人，都會變成能夠留在人世間的鬼。但是，喫人的人在死的時候，有極大的可能會變成惡鬼、厲鬼。
在被人喫掉之前，知道自己會被喫掉的人，枉死之後也有極大的可能會變成惡鬼、厲鬼。
這些，都是禍。”
屠伏聽明白了，法厄對他的說教，不止是‘喫人爲禍’，歸根結底還是在提醒他不要爲了復仇，而和之前一樣不擇手段。報仇和不擇手段，都是禍。
面對法厄期望他說些什麼的眼神，他卻對法厄剛剛的話不置可否，直接轉移了話題。
問道：“師叔，所以，我們這一趟出來，是爲了阻止、解決這些禍事？”
法厄的眼神之中閃過一絲失望，但他也沒多想，只認爲屠伏是沒聽明白他的話裏話。
“不錯，我們武僧要做的，就是阻止、解決這些禍事。”法厄確認之後，嘆了一口氣：“覺圓師叔祖算過了，這一場雪災，百年之最啊。”
百年之最？
屠伏突然感覺到一些壓抑，天道樓所說的亂世，真的要來了嗎？
但這是天災啊，和所謂的魔祖降臨，又有什麼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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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玄盛帝二十九年，立春，七十二州暴雪，凍餓死者枕藉道路，人相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