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感染體 >第三節 守屍人
    屍體和病人一樣,都需要進行資料錄入。這個理由沒有什麼破綻。至於蓋圖章的便條,基本上每個實習醫生身上都會帶着幾張。這種東西唯一的作用,就是證明自己的身份。何況,蘇浩的理由也很充分。即便陳婆真的到科裏就此事詢問,他也完全可以用整理資料的藉口混淆過關。

    接過便條看了很久,陳婆擡起滿是皺紋的眼皮,用渾濁微黃的眼眸死死盯着劉天明的臉,注視了近三分鐘,這才掀起半舊不新的白大褂,從褲帶上摸出一串鑰匙,用節奏緩慢的沙啞嗓音說:“走吧!”

    走廊盡頭,是兩扇表面略帶鏽漬的厚重鐵門。門頂上一塊昏暗的燈牌上亮着三個紅的發黑的字————太平間。

    “哐啷!”

    巨大的金屬門拴在鑰匙的轉動下,從門壁背後傳來齒輪鬆動的撞擊聲。跟隨着陳婆佝僂蜷曲的背影,劉天明第一次走進了這個陰森冰冷的房間。

    兩排順着牆沿擺放的屍櫃,佔據了屋子裏的絕大部分空間。除了幾張斜靠在牆角的鐵架牀,還有幾條背靠而立的黃漆木凳,再也看不到任何多餘的擺設。

    劉天明下意識地抱緊雙臂。爲了保存屍體,這個密閉的房間裏,二十四小時都保持着極低的溫度。而這種外侵的寒意,都會使得走進房間的人們,身體總會不自覺的顫抖。

    也許是已經習慣了這種環境的緣故,陳婆並沒有表現出與蘇浩類似的動作。她面無表情地拉開用紅漆標有“十九號”字樣的屍櫃,在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中,慢慢拉出兩米多長的不鏽鋼滑屜,用特有的沙啞聲調說:“看完記得把櫃子關上。我就在隔壁,走的時候,提醒我過來鎖門。”

    說完,她轉過身,自顧走出了太平間。

    拉開屍櫃的一剎那,劉天明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這具屍體上。

    由於冷凍的效果,屍體表面已經凝起了一層薄薄的霜花。用手輕輕撣開,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從已經僵硬的皮膚表面透射而出的粗糙和冰冷。

    死者的嘴脣微張着,外露出口腔的牙齒上,滿是令人噁心的黃漬。緊閉的雙眼略有腫凸,鼻翼兩邊的皮層因爲失水,顯得有些萎縮。但是,這些微小的變化,並不足以掩蓋他的真實身份。

    沒錯!昨天晚上隨同救護車一起拉回來的,就是這個人。

    劉天明戴上口罩和橡膠手套,慢慢拉開圍裹在屍體身側的塑料薄膜。他意外地發現,死者面部的皮膚,竟然呈現出碳狀的烏黑。

    這不正常。

    人死之後,由於新陳代謝不再起作用,血液會凝聚變腐。皮膚也由滲紅轉變成爲鉛灰色。機體脫水後,屍體還會逐漸呈現深褐色乃至灰黑色。可是像眼前這種碳黑的狀況,劉天明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不僅僅是面部。當他用顫抖的手,慢慢解開死者身上衣服的時候,裸露在空氣中的整個胸脯和肩膀,同樣呈現出令人心悸的烏黑。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定了定神,劉天明從貼身的衣袋裏摸出幾隻試管,分別從死者的頭髮和指甲上取下部分樣本。又摸出鋒利的手術刀,從屍體的左肩外側削下一片兩釐米見方的皮膚……做完這一切之後,才擡起沉重的屍箱,順着滑軌,將其慢慢推入櫃中。

    他並非天生的戀屍僻。只是隱隱覺得,這個突然死亡的病人身上,應該有着某些不爲人知的東西。

    就在屍櫃即將合攏的一剎那,劉天明忽然發現:從自己所在的角度望去,死者的面部似乎露出了極其古怪的笑容。就好像昨天第一次見到對方的時候,那種充滿恐怖和殘忍意味的微笑,彷彿是看到了美味無比的食物。

    ……

    “陳醫生,資料已經做完了。請把門鎖上吧!”

    陳婆當然和“醫生”這兩個字扯不上關係。這不過是對醫院工作人員籠統的稱呼。

    路過看管間,劉天明順手敲了敲半開的窗戶。坐在窗前的陳婆擡頭瞥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仍然保持着與先前沒有任何變化的呆滯神情,拿起擺在桌面上的鑰匙,朝着太平間的方向走了過去。黑色厚木底拖鞋撞擊着水泥地面,發出令人心悸的沉悶聲響。

    正準備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劉天明忽然有種非常古怪的感覺:某種自己似乎很熟悉的東西,從眼角余光中滑過。

    他下意識地偏過頭,視線透過敞開的窗戶,直接落在在樓道看管間的桌子上。隨即,牢牢鎖定,半天也沒有移開。

    那是幾塊“徐福記”水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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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邊,還有一張已經被揉成團狀的透明包裝紙。

    陳婆也喜歡喫糖?

    ……

    十二點,午餐時間。

    醫院食堂做的紅燒肉非常不錯,濃郁的香氣隔着很遠便能聞見。去的晚了,根本就買不到。

    雖然早飯喫得不少,可是劉天明仍然覺得肚子餓。他早早來到食堂,足足打了兩斤米飯,六個紅燒肉。混雜着肉塊與胡蘿蔔的米飯,在洗乾淨的不鏽鋼餐盆裏,堆成碼尖的小山。每一個看到這一幕的人都面露詫異,驚歎着倒吸冷氣。

    “嘿!這年輕人胃口真不錯,居然能喫這麼多。”

    一個身材佝僂的老頭從蘇浩身邊走過,不住地搖頭嘆氣,喃喃自語:“想當年,我也不差,甚至喫得比這還多。如今這身子骨……唉,老嘍……”

    用紅糖和醬油燜燒出來的肉塊,喫在嘴裏有種非常舒服的酥爛口感。不過在劉天明看來,對自己產生最大吸引力的,卻是肉塊表面那種混合着醬色的暗紅。

    它,很像血。

    塗滿鮮血的肉塊,應該非常鮮美。

    ……

    儘管午飯喫的很飽,到了下午上班的時候,劉天明仍然覺得還是餓得發慌。而且喉嚨一陣發乾,嗓子眼兒裏火燒火燎的疼。

    摸索過桌上的茶杯,一口氣灌了大半杯涼水,這才稍微緩和下來。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病了。

    從症狀上判斷,很像是上呼吸道感染。在拿不定主意的情況下,劉天明也不敢隨便用藥。猶豫再三,終於決定:先做一份血樣化驗,看看結果再說。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爲什麼不直接找某個醫生詢診?那樣做很方便,對症下藥,好的應該更快。然而,潛意識當中,劉天明總有一種隱隱的擔憂。

    ……

    三樓化驗室,是一個完全用合金框架與有機玻璃隔開,佔用了樓道大廳近三分之二面積的大房間。隔着那層透明障礙,可以清楚看到擺放在屋子裏的各種檢測儀器。甚至還有對面窗戶之外,樓下,體積已經顯得非常微小的行人和車輛。

    劉天明剛剛走上二樓,拐角樓梯的衛生間裏,也同時走出一個穿牛仔短裙的年輕女人。

    她的臉非常白淨,但顯然不是自然的皮膚本來面目,而是粉底塗抹太多顯出的妝色。年齡看上去最多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乾乾瘦瘦的,凸顯出很多女孩刻意追求的骨感效果。穿着卻很暴露。尤其是短裙,勉強能夠遮擋腿根略下大約五釐米左右的部位。從劉天明所在的樓梯偏下位置,甚至可以看見雙腿中間若隱若現的粉紅色絲質*******這種着裝打扮很是性感的女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會成爲衆多男性目光注視的焦點。劉天明也不例外。也正因爲如此,他注意到:女人手裏端着一個盛尿用的淺口塑料杯。

    十二公分的細高跟鞋踩在水磨地磚表面,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她似乎並不介意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帶有鄙夷、嫉妒、冷漠,甚至火熱慾望和邪惡的各種目光,依舊高昂着頭,扭動腰肢,用頗爲優雅且帶有相當誘惑性的姿勢,把裝有微黃尿液的塑料杯,連同一張已經交過費的醫用處方籤,輕輕擺在化驗室的窗口前。

    劉天明俯低身子,隔着玻璃看了看,轉身走向旁邊緊閉的小門。繞過女人身後的時候,他不經意地瞥見,化驗單上寫着“驗孕”兩個字。

    由於宿舍在同一樓層的關係,劉天明與化驗室的人很熟。推門走進房間的時候,坐在顯微鏡前化驗員張宏良擡起頭來,衝他笑着點了點頭。

    “士官生,又跑到我們這兒來搞情報了?”

    被恆溫培養櫃阻隔視線的桌子對面,滑出一隻輪式轉椅,上面坐着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很瘦,個子不高,儘管白大褂已經是最小尺碼,他穿在身上依然顯得很空。

    與張宏良一樣,錢廣生也是醫院的化驗員。早年的時候從衛校畢業以後,就一直分配在化驗室。他似乎並不喜歡這份工作,對包括劉天明在內前來實習的醫大畢業生也很冷淡。也許是出於嫉妒,或者是癡迷於蘇聯時期紅色小說的緣故,錢廣生把所有大學畢業的人都叫做“士官生”。至於化驗單,則稱之爲“情報”。

    “有一個朋友,老病號了,委託我幫他看看血樣。”

    劉天明陪着笑臉打着招呼,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支提前準備好,裝有自己血樣的試管,拉過一把椅子,在分子檢測儀面前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