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後來,她們全失寵了,只有奚嫺日日陪伴聖駕。
只是她從沒有過孩子。
皇帝不讓她生,她的身體也不適合孕育後代。於是她一輩子都那樣孤寂, 沒有孩子沒有親人,只靠着他身上單薄的溫暖活着。
她在窗下坐了很久, 不允許宮人來叨擾。
直到日薄西山, 秋楓不得不上前問她擺膳事宜,卻見奚嫺面色蒼白合着眼,似乎睡着許久。
針線插在繡了一半的鞋面上,女人的手指微微彎曲,鬆鬆捻着針尾。
殿外烏雲壓境,雲霧翻滾醞釀,似乎快要打雷, 秋楓知道主子怕雷雨天,故而皇帝從不捨得叫主子獨自一人。
奚嫺揹着半舊的包袱,低眉順眼的跟着前頭的蘇媽媽進了府。
她有些害怕進奚家。
她記得, 奚家的大門總是緊閉的, 而她頭一次走的是一扇斑駁半舊的側門, 只有一個打着瞌睡的老嬤嬤爲她開門,掀了眼皮覷她一眼,見她捉襟見肘的侷促,便冷嗤一聲,絲毫不理睬。
前世這日父親不在家,蘇媽媽便帶她去見了嫡姐。
嫡姐是父親與已故太太生的長女,個子高挑,眉長入鬢,年少老成,極有氣勢。
整個後院都是嫡姐管着,而她等閒不見人,看似與世無爭,實則心眼芝麻小。
嫡姐性子古怪,喜怒由心。當年論到奚嫺議親時,嫡姐橫插一腳,不準奚嫺嫁人,更斷了她的後路。
奚嫺哭了很久,也不明白嫡姐怎麼能這麼惡毒。
嫡姐卻冷着臉看她半晌,施捨般允諾道:“我許你一門更好的婚事。”
哪有更好的親事那都是騙人的。
嫡姐後來早逝了,奚家被抄家,奚嫺靠着一張清純絕色的臉入了宮,成了當時少年皇帝的妃子。
位分低下,卻承受着與之不匹配的榮寵。
奚嫺揹着包袱走着,回了神。
當年她進門這日,就連嫡姐,也閉門不見。
雖說講究的人家,嫡庶從不輕易明面兒上開口區分,但在他們家,衆人心裏卻是明明白白的有區別。
嫡姐地位尊崇,就連父親都不敢斥責,而她們這些庶出的活得戰戰兢兢,更遑論奚嫺還是外室所出。
奚嫺初入奚家,便遭了兩個閉門羹,後院的女人們皆是活絡人,自然知曉她是甚麼東西,後頭一切的苦楚和綿裏藏針的折磨,皆是由此而起。
也不知怎麼的,她後頭竟招了嫡姐的眼。
嫡姐把她拘在身邊,明裏要好,實則專命她日日貼身侍候,端茶遞水捏腿唸書,而有次她與兄長的同窗多說了幾句話,或許是塗得脂粉豔了些,那個同窗也看得迷瞪。
嫡姐便連着幾日不給她好臉色瞧,一句話也不與她說。
她不懂嫡姐爲何如此刻薄,但也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以至於入了宮,她也逆來順受。
蘇媽媽走在前頭,一邊說着府中的注意事項,一邊看奚嫺幾眼。
這姑娘長得俊俏,皮膚白透晶瑩,腰線柔軟纖細,像她那個娘,長着一張清純的臉蛋,身子卻天生帶媚,即便這沒長開的眉眼也盈盈含着秋水。
好在這六姑娘極是知禮,各樣微末的禮節也優雅端莊不出錯。
奚嫺那時年紀小,被姨娘教養的懂禮,一舉一動卻免不了小家子氣,只她上一世在宮中住了很多年,被皇帝把着手親自教導,即便重生了,行止也不會有一點差錯。
自小姨娘便告訴她,她是大家族的女兒,比隔着一道青柳巷的盧家女兒高貴不少,得會琴棋書畫,還得知性優雅。奚嫺那時甚麼都不懂得,但卻照做了。
然她發現,自己所依仗的一切涵養和禮儀,在嫡姐面前都不夠用。
嫡姐少言,但她的眼神永遠清明,帶着看透一切的銳利警醒。在她面前多說是錯的,多做纔是對的。
今日彷彿不同。
嫡姐主院的大門敞開着,竟接見了她。
奚嫺有些意外,其實她早就做好打算,嫡姐不見她,她便也不要像上輩子那般日日舔着臉來拜見。
這樣的靠山不要也罷。
 
進院時嫡姐正在用膳,奚嫺在外間洗漱一番,便被帶了進去。
氣氛逐漸凝滯起來,但奚嫺習以爲常。
上輩子嫡姐就喜歡幹晾着她,有時候叫她坐幾個時辰,就那麼筆直低順坐着,而嫡姐一語不發,目光陰鬱得駭人。
奚嫺想不通,嫡姐即便死了孃親,也不至於那麼沉冷陰鬱。
嫡姐用膳很快,卻絲毫不聞杯著之聲,頓了頓,奚嫺的視野中出現一隻手。修長而指節分明,很好看的手,屬於那位嫡長姐。
嫡姐拿帕子緩緩擦拭,開口時語聲平淡:“你叫奚嫺”
嫡姐的嗓音總是有些沙啞,絲毫沒有女兒家的嬌柔,多了幾分散漫的靡靡之音,越是長大,便越是好聽。
奚嫺沒那麼怕她的時候,總愛聽嫡姐說話。
奚嫺怔了怔,低頭輕輕嗯了聲。
從嫡姐的角度看,奚嫺只露出一段細膩的脖頸,碎髮落在耳邊,有點侷促不勝。
嫡姐倒是笑了笑,修長的指節敲了敲桌沿,讓她擡頭,又慢慢問道:“你很怕我”
奚嫺心口一顫,輕聲道:“不”
奚嫺對上了一雙似笑的眼睛。
嫡姐眼睛的顏色很淡,這使她看起來異常剋制,上輩子罰她在院外跪着的時候,嫡姐也是用那樣的眼神看着她的。像是冷酷的上位者在看螻蟻,漫不經心並且毫不在意。
嫡姐卻沒有追究,只緩緩道:“還未曾騰出空院來,如此便委屈你與我同住。”
奚嫺心中只覺古怪異常。
前世她進奚家,許久都不曾見到嫡姐,因爲身份低微敏感,每日只被姨娘限制在小院裏不能外出,雖則一應喫住沒有剋扣,但卻過得十分壓抑。
可今生,嫡姐竟然要求她同住。
比起住在早已熟悉的小院裏,奚嫺更不想和可怕的嫡姐住在一起,她會被磋磨瘋的。
於是她鎮定下來,裝作懇求的樣子,軟和解釋道:“我自知身份低微,不配與您同住的,後頭的院子只要能落腳的,嫺嫺都不會嫌棄。”
嫡姐閒適的支着下巴,意味不明的微笑起來:“你是在,與我討價還價”
奚嫺的聲音越來越小:“沒有的。”
嫡姐不再與她說話,只是頷首命令道:“把她帶下去,好生養着,這樣瘦骨伶仃的模樣,不要再叫我見着。”
嫡姐下達命令時不容置疑,從沒有人敢忤逆。
奚嫺喉嚨嚥了咽,拒絕道:“我想和姐妹們一道住。父親上趟見我,也道讓我和三姐姐五姐姐她們學學書畫。所以,請您不要爲難我了。”
嫡姐頓了頓,緩緩審視她,目光微凝幽暗。
奚嫺告訴自己不要怕,於是睜大眼睛擡眸看着嫡姐。
奚嫺的眼睛很漂亮,是很純正的黑色,黑白分明,乾淨純真。
前世她這麼看着皇帝,小聲央求他帶自己出宮逛廟會時也是這樣,皇帝看了她很久,終是頷首應了。
他的指腹略微礪,酥麻輕撫她的眼睫,惹得她閉眼心顫。男人卻在她耳邊微笑道:“嫺寶的眼睛太美,朕不捨叫旁人看去。”
他說了那句話,履行了答應她的諾言,但奚嫺後來再也不敢這麼看他。
儘管她知道皇帝是個明君,除了在她身上外,再沒做過任何荒唐的事情,但奚嫺總是忍不住恐懼,因爲他有時總有些病態陰暗,不像是在外頭表現出的那般。
嫡姐看了她一會兒,面色竟愈發溫柔,叫奚嫺毛骨悚然。
她聽見嫡姐又大發慈悲允准道:“罷了,你既喜歡便與她們同住。”
只是嫡姐的眼神卻帶了深意。
奚嫺不想惹事,重得了一條命,她便格外惜福。她想讓嫡姐也嚐嚐她上輩子憂愁絕望的滋味,卻也不敢過早鋒芒畢露。
奚嫺反應過來才發覺自己又發呆,頓時有點羞赧,垂下眼眸接話道:“謝姐姐。”
嫡姐沒有再理會她,只是讓奶嬤嬤把奚嫺帶下去,又命人爲奚嫺準備一些首飾傢俱。
雖然小院子裏都有,但今次嫡姐卻格外恩待些,寧可爲她打製新的。
奚嫺猜測,或許是因爲自己重生回來時,恰好遇見姨娘重病,碰了爹爹一面,表現得不如前世慌張帶憂,又有些怨言不敢說。這輩子她莊重不少,雖仍悲傷,卻沒有多少怨言掛在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