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詭三國 >第1755章 行路
    太興二年,十一月。

    初一。

    按照慣例,荊州大小郡縣的主事,會趕到襄陽來,參加一個月一次的議事,當然,也有些人可能因爲這個事情,那個事情不能來的,便會提前報備,然後派遣一個貳官來旁聽記錄。

    有人說人生就像是爬坡,年輕的時候往上走,越走越高,也看到了更多的風景,但是在過了四十之後,便開始走下坡,越來越黑,而且不受控制的越來越快。

    劉表現在已經讓人將廳堂之內的所有銅鏡全數撤掉了,可是縱然如此,劉表依舊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一日不如一日,就像是體內有什麼東西腐爛了一樣,正在一點點的從裏面腐朽出來。

    劉琮從一側的迴廊轉了過來,在堂前而拜,聲音清澈透亮,“父親大人,時辰已至……”

    劉表微微閉上了眼,心中暗歎一聲,是的,時辰已至,自己的時辰,已至。

    當年,劉表他也有像是劉琮這樣的好時辰。

    劉表緩緩的站了起來,任憑身邊的侍從再一次確認整理了衣冠,然後儘可能的擡起頭,向前而行。

    那一年,段潁大破東羌,烏桓疏勒叛稱王。也是那一年,劉表就是這樣仰着頭,跟在一羣太學生之中,跟在陳蕃身後,大聲疾呼,前往皇宮,激憤述冤。

    而後,便是漫天飛血。

    雒陽都亭之下,人頭堆積如山,而竇武的人頭,便是最上面的那一個。

    陳蕃,死。

    太尉劉矩,死,司空王暢,死,議郎欒巴,死……

    劉表僥倖未死,卻因爲黨錮之故,從26歲到42歲,除了一些薄名之外,一事無成。

    轉過迴廊,便是前廳。

    劉表擡起腿,一步步的走上白石所築的臺階,就像是當年他踏進大將軍府的臺階一樣。

    那一年,黃巾爲亂,天下動盪,朝廷總於是鬆開了黨錮的口子,劉表才被徵辟爲北軍中侯。那是劉表第一次丟下書本筆墨,拿起了刀槍,穿上了甲冑。

    劉表盡力的挺直了腰,就像是當年他在北軍之中,第一次奮力挺直腰桿,站在了那些兵卒之前。

    可惜,筆直的腰背,並不能帶來軍事的加成。

    皇甫嵩贏了,朱儁勝了,就連當年的騎都尉曹操也打敗了黃巾賊,而劉表他,則是被張曼成趙弘輕而易舉的擊敗擊潰,要不是皇甫嵩正好領兵趕到,恐怕就成爲了張曼成的刀下之魂。

    從哪一年起,劉表瘋狂的學兵法,研韜略,終於在皇甫嵩帳下,讓皇甫嵩略擡了擡眼眸,稱了一聲:“善!”

    “見過主公!”

    見劉表入堂,早早在議事廳等候的諸位郡縣主管貳官紛紛拜倒在地,向劉表行禮。

    劉表一步步走上高位,左右環視着,就像是當年董卓站在了丹階之上,俯視着丹陛之下的羣臣。

    “免禮……”

    劉表揮了揮袖子,正坐。

    那一年,關東羣雄拒絕聽從董卓之令,從冀州到豫州,從兗州到揚州,處處都舉起了反對董卓的旗幟,袁紹袁術曹操漸漸的走到了臺前。而劉表自己,則是偷偷摸摸的拜訪了董卓,在一番表演之後,總於是獲得了董卓首肯,出任荊州刺史……

    當劉表第一次在襄陽之下仰頭而望,已經四十有八。那個時候,荊州的混亂程度不亞於雒陽,地方官互相敵對,地方豪強四起,蘇代、貝羽擁兵自立,宗賊橫行江南,袁術屯兵魯陽虎視眈眈,而劉表,除了跟着自己的兩名屬官之外,一窮二白,並無一兵一卒。

    劉表面對的是整整一個州,強敵環伺,可是劉表並沒有害怕,他單騎入了宜城,會見地方豪族代表蒯氏、蔡氏。

    那一年,一個孤單的中年書生,騎着一匹馬,走入了一座城池。

    然後,平宗賊,滅張羨,定荊襄九郡。

    背疽隱隱作痛,可是劉表依舊努力挺直。

    張仲景來過了,雖然幫劉表從瀕危線上拉了回來,但是也無法根除,只能是拿湯藥吊着,就像是繫着一根線,一根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斷掉的線。

    在劉表掌控了荊襄之後,坐在高臺之上,環顧四周,便有三名同樣是排名一線的皇室宗親,在向劉表點頭微笑,劉焉,劉虞,還有劉寵。

    可是轉眼之間,劉虞被公孫瓚殺害,劉寵被袁術刺殺,劉焉也在川中病發而死。大漢皇室宗親的力量,便只剩下了劉表一人。

    劉表知道自己小氣,愛計較,總有些文人的那種酸腐氣息,擅長於清談卻並不長於軍事。這些他自己都知道,畢竟自己拿了近四十年的筆之後纔開始拿刀槍,文人的習慣哪裏有辦法說改就能改?

    所以每一次的動盪,每一次出現戰機的時候,劉表在心潮澎湃之餘,漸漸冷靜下來的時候,往往也在一次次驚嚇與狐疑中輾轉。

    到底要不要偷襲許縣?

    到底要不要發兵交州?

    我有那個能力嗎?

    我會不會錯過了什麼?

    如果不是爲了劉琦,劉表也不見得會主動進攻川蜀。可是就連這僅有的一次主動,都以失敗爲終結,這讓劉表更加的謹慎起來。

    因爲現在,劉表已經五十有八。

    時間,身體,病痛,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劉表,若是一腳踩空,還能再爬得起來麼?

    凜冬將至。

    劉表知道,沒人能在滾滾洪流中獨善其身,早晚都會被時代的漩渦裹挾。

    但是至少在現在……

    劉表微微看了一眼身側那個像極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劉琮,花白的鬍鬚微微動了動,不管自己的時辰究竟什麼時候到來,至少先將荊襄守好。

    然後交到下一代的手中。

    至少,自己年輕時候承受的苦痛,不要讓自己的孩子再

    去經歷。

    至少,自己低三下四求人的恥辱,不要讓自己的孩子再去承受。

    “主公,曹司空再派了人前來,正於城中驛站,不知……”蒯良稟報道。

    劉表忍着背痛,甩了一下袖子,“不見。就說老夫身體有恙……”

    ……(??灬??)……

    比起還算是溫暖的荊襄之地,在幽州北部,寒風捲起了雨雪,如同刀子一般割向天地之中的一切。

    雨雪交加之中,一條几近於結冰的河流呈現在面前。

    這裏已經是深入大漠,嚴格來說已經不算是幽州,而算是鮮卑的領地了。

    在河谷上方避風的岩石後面,趙雲手下的人馬已經熟練的開始將棚子搭起來,然後鋪墊上油布和氈毯,將地面上的積雪清掃乾淨,最後升起了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