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劍來 >第九百五十二章 文聖一脈
    是啊,原本好像沒有個盡頭的苦日子,竟然真的被他們娘倆給一天一天熬過去了。

    想到這裏,婦人紅了眼眶,從袖中摸出一塊帕巾,擦拭眼角淚水。

    兩位婢女連忙安慰幾句。

    婦人笑着擺擺手,“就只是憶苦思甜,反正過去的都過去了。”

    這些年主動過來找她攀親戚的,多了去。

    其實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貨色,大多是從府上這邊拿點錢,就被打發了事,總之不至於讓那些騙子喫閉門羹。

    免得傳出去不好聽,背地裏嚼舌頭,說她做人忘本,有了錢就翻臉不認人。

    顧璨上次離家之前,與相依爲命的孃親,娘倆聊了些體己話。

    婦人既欣慰,又心疼,還有幾分陌生。

    欣慰的是兒子真正長大了,能夠挑起一個家的大梁了,同時心疼兒子年紀這麼小,就這麼懂事。

    陌生的是好像這個兒子,跟早年泥瓶巷和之後青峽島的兒子,變得不太一樣,準確說來是太不一樣了。

    那次閒聊,顧璨與孃親說了些書本以外的道理,那會兒身穿儒衫的年輕人,還開玩笑說一句,這些都是他從家門口巷子裏邊,從地上撿起來的言語。

    “只有窮過,才知道身邊人,幾乎都是鬼。”

    “可只要等到人闊起來了,哪怕是走夜路,別說瞧見的人,就算路上遇到的鬼,都是好鬼了。”

    “但是人可以變成鬼,鬼絕對不會變成人。”

    “孃親,如今咱們家裏有錢了,以後只會更不缺錢,那就別太節省了,對宅子裏邊的下人們,規矩必須清晰且重,一定不能有半點含糊,不能一開心了,就對所有外人格外好,一個心情不好,就對身邊人亂生氣。時間久了,摸清楚脈絡的下人,就會小看孃親了,所以孃親一定不能是‘自己’處理家務,要讓‘規矩’來。”

    “但是家規之外,孃親可以對他們客氣些,這裏邊有兩種施恩,一種是錢,是最實在的,還有通過銀錢衍生而出那些位置,身份,頭銜。一種是虛的,是孃親你作爲一家之主,與他們日常相處的幾句言語,甚至是一個眼神。任何一種,都無法收買人心,只能是兩者都有,再加上規矩和家法,我們這個家,才能長長久久,安安穩穩。”

    “當然,孃親要是心裏邊憋着一口氣,覺得過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纔辛苦熬出頭了,憑什麼就要對他們好,那也是無妨的,如果孃親覺得我說的有道理,願意真心實意對他們好,把他們當人看,不把他們當下人看,那是最好不過了。退一萬步說,有兒子在,哪怕不在家鄉和孃親身邊,他們也絕對不敢造次,但是我希望孃親保證一件事,將來家裏誰犯了錯,我,或是是我讓人出手處置此人的時候,孃親一定不能唱反調。”

    “我們什麼都知道了,偏要如何,那是一個人活得很自由,但是我們明明什麼都不知道,還偏要如何,就會白喫苦。”

    “說到底,如何處世,與如何爲人,是兩回事。”

    “我覺得,如果有一個人,能夠一輩子不害人,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純粹的好人,從無害人之心。還有一種,是真正的強者,因爲他們根本不用害人,就可以活得很好。我希望孃親能夠善待前者,敬畏後者。”

    婦人當時只是安靜聽着兒子說話。

    顧璨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說着一些她都聽得懂的道理。

    兒子長大啦,都會教她爲人處世呢。

    婦人回過神,打趣道:“你們倆有沒有相中的對象?”

    兩位婢女相視一笑,都搖頭說沒有。

    每逢初一十五,風雨無阻,婦人都會去那座香火鼎盛的風涼山祠廟,燒香許願,保佑兒子在外邊,修行順遂,心想事成。

    而且每次到了山腳那邊,婦人就會停下馬車,徒步登山,求個心誠則靈。

    之所以常去風涼山燒香,除了與州城宅子離着近,婦人還有一點自己的小心思。

    遙想當年,在泥瓶巷那邊,實在是聽多了教人傷心傷肺的“風涼話”。

    婦人喃喃道:“她要是能夠見着今天的光景,該有多高興啊。”

    書簡湖青峽島。

    山門口處,一間屋子鎖着門,隔壁屋子裏邊,亮着燈火,亮如白晝。

    是來這邊守夜的曾掖和馬篤宜,幾乎每年都是如此,也沒點意外。

    曾掖這小子自從登上青峽島,就開始走大運了,也難怪念舊,這樣的一塊“龍興之地”,是得多走動。

    至於那個叫馬篤宜的小姑娘,她是鬼物,這些年披了一張張狐皮符籙,好像喜歡經常買些胭脂水粉,犒勞自己。

    劉志茂雙手負後,走來山門牌坊這邊,卻沒有去屋子裏邊落座,只是瞥了眼那邊的春聯和福字。

    好像是青峽島二等供奉,朱弦府那個馱飯人出身的鬼修,與他的門房紅酥一起張貼的。

    劉志茂徑直走向渡口,一陣清風拂過,身邊出現了位不速之客。

    劉志茂轉頭笑道:“宗主這麼有閒情逸致。”

    渡口一旁老者點點頭,“當真想好了?不再考慮考慮?就不想着下次你做客宮柳島,這句話換成我來說?”

    劉老成,如今真境宗的宗主,也是寶瓶洲第一位躋身上五境的山澤野修。

    言下之意,是如果答應他的那件事,劉志茂就是真境宗歷史上的第四任宗主了。

    劉志茂搖頭道:“我這條賤命,就當不了一把手,之前想要接替宗主,擔任書簡湖共主,費盡心思,前前後後謀劃了那麼多,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要不是還曉得幾分做人留一線的道理,差點就要小命不保,如今每每想來,還是後怕不已。宗主就不要難爲我了。”

    劉老成點頭道:“那我就另作安排了。”

    劉志茂沒來由感慨一句,“舊時天氣舊時衣,卻道新年新氣象。”

    劉老成微笑道:“山上人莫說山下話。”

    劉志茂以心聲試探性問道:“新任湖君那邊,好打交道嗎?”

    劉老成說道:“現在還湊合,以後肯定會越來越難,只是比起當年,跟那位年輕賬房先生勾心鬥角,總是要輕鬆幾分的。”

    劉志茂突然大笑起來,“實在無法想象,我會與宮柳島劉老成結伴夜遊,完全不必擔心被打死。”

    劉老成笑了笑,轉頭望向湖中,座座島嶼如不動之舟。

    浪淘沙,夜行舟,香草美人不敢吟,防有蛟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