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劍來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自有寬路
    陸沉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先後兩次試圖破境,爲何會失敗?”

    在密雪峯長春-洞天之內的那座私人道場,陳平安已經兩次躋身玉璞境無果,所以第三次,慎之又慎,再小心都不過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開誠佈公說了兩次閉關的粗略過程和結局,“第一次閉關,遭遇的心魔數量極多,跟我所知的元嬰修士過往經驗,很不一樣。但是這些心魔又過於脆弱,雖說看似險象環生,經歷了些困難,將它們一一打殺,都屬於那種虛驚一場的有驚無險,於是我就察覺到一絲不對勁,所以在玉璞境的門檻,駐足不前,是不敢跨出那一步,擔心存在一個巨大的陷阱。第二次閉關之前,我就提前做了一系列針對性的安排,覺得萬無一失了,結果在那個境地之內,又不一樣了,並無任何一頭顯化的具體的心魔出現,天地空茫茫一片,孑然一身,獨自行走。然後我發現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問題,記不起很多人很多事,還是每走一步就忘記一點,如果停步在原地,光陰長河就會跟着停滯不前,一絲一毫都沒有變化,當我回退一步,就會多記起一個人或是一件事,再往前走就是遺忘,既然是閉關,要破境,總不可能就這麼一直兜圈子、鬼打牆下去,渾渾噩噩,稀裏糊塗走了不知道多久,多遠的路,最後出現了一條並不寬闊卻無法逾越的長河,河對岸那邊,好像站着一個個沒有面容的人,在凝視着我,我知道他們都認得我,甚至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人,可我就是記不起他們了。當我越想記起他們,那條河就越來越寬闊。最可怕的事情,是當我回頭,發現原本容貌清晰的身邊人,也都一個個身形模糊起來,我的道心並未因此而崩潰,反而愈發堅定,自己好像在冥冥之中,通過無數縝密的計算和推理,最終做出了一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決定,但是隻有直覺又告訴我,理性上的正確,這是一條……並未如我預期大道直行的修行道路,也能登高,甚至是登頂,但會是兩個……我了,兩個自己,兩個陳平安。”

    極少嘆氣的陳平安,說完這些心裏話,忍不住長長嘆氣一聲。

    陸沉笑道:“退出這種古怪心境,會覺得是庸人自擾嗎?”

    陳平安無奈道:“在道場內,想了很久,沒有答案,當時走出道場的時候,我就被迫做了一場與這些思緒的切割,免得影響到日常生活。”

    陸沉伸長手臂,手持“長劍”,輕輕撥弄着路邊的草木,說了些題外話,一語道破天機,“我在白玉京那邊,藉助一件外物,做過些推衍,算出蒲山雲草堂葉芸芸手上的那幅仙人圖,你沒有打開,是對的。因爲裏邊藏着一個假的齊靜春,是……”

    陸沉擡手指了指天幕,“是那個傢伙假想中的齊靜春,你要是在桐葉洲打開畫卷,遇到了這個齊靜春,就會有大-麻煩,這種麻煩,不是說害你長久停滯在地仙一層,恰恰相反,反而可以幫助你破開一個同樣虛假的心魔,在青萍劍宗道場之內,毫無凝滯地躋身玉璞,甚至可以勢如破竹,快速跨過仙人境,進入飛昇境。這就是拔苗助長,用練氣士的道心滋養壯大你的神性。這種行徑帶來的結果,有點類似我摒棄五夢七心相換取一個純粹劍修,短期看是天大的好事,長遠看後患無窮。”

    陳平安心神悚然。

    陸沉說完這些話,忍不住罵了一句娘,伸出手臂,一抹鼻子,竟然流鼻血了,陸沉擡起頭,輕輕揉着鼻子,先止住血,這下子是徹底放開了,罵罵咧咧,大罵周密是個陰魂不散的狗東西,周密你有本事就來人間與貧道一戰,王八蛋玩意兒,仗着一座遠古天庭作爲道場,欺負一個陰神陽神都未歸位的陸沉算什麼本事……

    陳平安轉頭望向陸沉,陸沉擺擺手,笑呵呵道:“沒事,畢竟離得遠了,周密這個狗東西出不了全力,只是相當於十四境巔峯修士的傾力一擊,毛毛雨,不痛不癢……”

    陳平安沉默片刻,提醒道:“陸道長,又流鼻血了,擦一擦。”

    陸沉悻悻然,又擡手擦去鼻血,繼續碎碎念,如潑婦罵街一般,詛咒周密生兒子沒屁-眼,走路上挨雷劈,死翹翹了買不起棺材板……

    陳平安剛想說話。

    陸沉霎時間從病懨懨的模樣,變得龍精虎猛,中氣十足道:“想啥呢,要是將你心境內的陸沉變成周密,爲時過早,你哪來的勝算。在戰場上,一味意氣用事,只能送人頭送戰功這種事,千萬別做,你是當過隱官的人,這種再淺顯不過的道理,總不需要我來多說吧。”

    陳平安問道:“傷勢如何?”

    陸沉大搖大擺道:“關係再好,再是朋友,咱哥倆以後仍然免不了一場問道鬥法,豈能讓你早早知曉貧道扛揍本事的深淺。”

    陳平安笑道:“既然陸道長都這麼說了,那我就這麼信了。”

    陸沉使勁點頭道:“擔心誰都不用擔心貧道,貧道今兒就把這個牛皮吹在這裏了!”

    因爲進入過陳平安的心境,陸沉更是與那個存在面對面過。

    很清楚陳平安自囚之舉的關鍵所在,一座座書城、一條條書山的形成,都是其次的,而那些空白的虛無的縱橫交錯的“柵欄”脈絡,纔是圍困那個存在的關鍵所在。因爲每一條脈絡,都是陳平安刻意爲之的“遺忘”。

    憑此陸沉便知道了爲何陳平安兩次試圖重返玉璞境都失敗的緣由。

    陸沉曾經說過一句無心之語,所有新形成的習慣,都是一種遺忘,是對自己的背叛。

    而且陳平安的“心魔”,要更深一層,與之爲敵,就需要陳平安主動遺忘人生路上那些美好的人事。

    這個心魔,可以說輕如鴻毛,只要陳平安自己願意跨出那一步,過此心關,輕而易舉,可謂是水到渠成。

    可是陳平安做得到嗎?

    大概這就是修道之人,所需要面對心魔的真正難纏與可怕之處。

    就像當年鄒子在杏花巷那邊擺攤,那串白送不收錢的糖葫蘆,可能整個驪珠洞天的孩子吃了都無所謂,唯獨泥瓶巷的那個孤兒喫不得。

    簡而言之,我們興許走得出一座苦難重重的書簡湖,卻未必能夠走出一座處處美好的落魄山。

    不堪回首的往事,與之背對而行,生活道路上每走一步,不回頭看就是了,最終就可以越走越遠,直到徹底釋懷。

    陸沉突然說道:“凡夫俗子,誰敢說明天一定下雨或者不下雨?出門在外,有幾個人是每次都隨身攜帶雨傘的?”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