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劍來 >第四十二章 天才
    到了阮師傅的鐵匠鋪,仍是熱火朝天的場面,陳平安沒有隨便亂逛,站在一口水井旁邊,找人幫忙通知一聲劉羨陽。

    原本以爲要等很久,不曾想劉羨陽很快就跑來,拉着他就往溪畔走去,壓低嗓音說道:“等你半天了,怎麼纔來!”

    陳平安納悶道:“阮師傅催你還籮筐啦?”

    高大少年白眼道:“一個破籮筐值當什麼,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說。你撿完石頭回到我家院子後,就等那個夫人去找你,就是那個兒子穿一身大紅衣服的婦人,上回咱們在泥瓶巷口見着的那對母子,她找上門後,你什麼都不要說,只管把那隻大箱子交給她,她會給你一袋子錢,你記得當面清點,二十五枚銅錢,可不許少了一枚!”

    陳平安震驚道:“劉羨陽,你瘋了?!爲啥要賣家當給外人?!”

    劉羨陽使勁摟住草鞋少年的脖子,瞪眼教訓道:“你知道個屁,大好前程擺在老子的面前,爲啥白白錯過?”

    陳平安滿臉懷疑,不相信這是劉羨陽的本心本意。

    劉羨陽嘆了口氣,悄聲道:“那位夫人要買我家的祖傳寶甲,另外那對主僕,則是要一部劍經,我爺爺臨終前叮囑過我,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寶甲可以賣,當然不許賤賣,但是那部劍經,就是死,也絕對不可以承認在我們老劉家裏。我答應賣寶甲給那位夫人,除了談妥價格之外,還要求她答應一個條件,她得到寶甲之後,還要說服那個一看就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煩,就是一個拖字訣,等到我做了阮師傅的徒弟,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爲啥你不拖着那位夫人?難不成她還能來鐵匠鋪找你的麻煩?再說了,她又不能破門而入,搶走你家的寶甲。”

    劉羨陽鬆開手,蹲在溪邊,隨手摸了塊石子丟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寶甲不是不能賣,現在既然有個公道價格,不也挺好,還能讓事情變得更穩妥,說不定都不用寧姑娘冒險出手,所以我覺得不壞。”

    陳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勸說道:“你咋知道她現在給的價格很公道?以後要是後悔了,咋辦?”

    高大少年轉頭咧嘴笑道:“後悔?你好好想想,咱倆認識這麼多年,我劉羨陽什麼時候做過後悔的事情?”

    陳平安撓撓頭,總覺得哪裏不對,可是少年口拙,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服劉羨陽。

    劉羨陽這輩子活得一直很自由自在,好像也從來沒有難倒過他的坎,從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和辦不成的事。

    劉羨陽站起身,踹了一腳草鞋少年背後的籮筐,“趕緊的,我拿去還給阮師傅,回到等我正式拜師敬茶,你可以來長長見識。”

    陳平安緩緩起身,欲言又止,劉羨陽笑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我賣的是你的傳家寶?還是你媳婦啊?”

    陳平安遞給他籮筐的時候,試探性問道:“不再想想?”

    劉羨陽接過籮筐,後退數步,毫無徵兆地高高跳起,來了一個花哨的迴旋踢。

    沉穩落地後,劉羨陽得意洋洋,笑問道:“厲害吧?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大爺的。

    遠離阮家鋪子後,心思重重的陳平安下水撿石頭,不知心神不寧的緣故,還是溪水下降的關係,今天收穫不大,一直等到陳平安臨近廊橋,只撈取二十多顆蛇膽石,而且沒有一塊能夠讓人眼前一亮,一見鍾情。

    陳平安摘下籮筐魚簍,將它們放在溪邊草叢裏,深呼吸一口氣,在溪水中轉身而走,開始練習走樁。

    一趟來回後,陳平安心頭一緊,他看到藏着籮筐魚簍的地方,蹲着一個矮小少年,嘴裏叼着一根綠茸茸的狗尾巴草。

    是杏花巷馬婆婆的孫子,從小就被人當做傻子,加上馬婆婆在陳平安這輩少年心中,印象實在糟糕,吝嗇且刻薄,連累她的寶貝孫子被人當做出氣筒,少年之前每次出門,給人追着欺負,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個時辰,板上釘釘會被同齡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騰得滿是塵土,試想一下,一雙馬婆婆剛從鋪子裏買來的嶄新靴子,孫子穿出門後,立即被十幾號人一人一腳踩踏之後,等孩子回家之後,靴子能新到哪裏去?

    這個真名馬苦玄早已不被人記得的傻小子,從來就很怪,被人欺負,卻從不主動跟馬婆婆告狀,也不會嚎啕大哭或是搖尾乞憐,始終是很平淡的臉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邊的孩子,都不愛跟這個小傻子一起玩,馬苦玄很早就學會自己玩自己的,最喜歡在土坡或是屋頂看天邊的雲彩。

    陳平安從來沒有欺負過馬苦玄,也從來沒有憐憫過這個同齡人,更沒想過兩個同病相憐的傢伙,嘗試着抱團取暖。

    因爲陳平安總覺得馬苦玄這種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裏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猶有過之。

    他們好像是沒有開口說話,但是他們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無聲說着,老天爺欠了我很多東西,遲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來。欠我一顆銅錢,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爺乖乖還回來一兩銀子,馬苦玄,甚至是一兩金子!

    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樣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歡而已。

    那個少年再不像之前的那個傻子,口齒清晰,笑問道:“你是泥瓶巷的陳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陳平安點點頭,“有事嗎?”

    少年笑了笑,指了指陳平安的籮筐,提醒道:“也許你沒有發現,溪水下降很多了,好石頭只剩下廊橋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這兩個地方,其它地方都不行,就像你這筐裏的,是留不住那股氣的,石質很快就會變,有些運氣好的,撐死了去做一塊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爲讀書人的硯臺,最後這些東西當,然還是好東西,賣出高價肯定不難,只不過……算了,說了你也未必懂。”

    陳平安笑着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矮小少年突然說道:“你剛纔在小溪裏練拳?”

    陳平安依然不說話。

    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來你也不傻嘛,也對,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陳平安繞過少年,說了聲我先走了,然後背起籮筐就上岸。

    少年蹲在遠處,吐出嘴裏嚼爛的狗尾巴草,搖頭小聲道:“拳架不行,紕漏也多,練再多,也練不出花頭來。”

    馬苦玄頭也不轉,“取回咱們兵家信物了?”

    背後有男人笑道:“以後記得先喊師父。”

    少年沒搭理,起身後轉頭問道:“能不能給我看看那座小劍冢?”

    正是背劍懸虎符的兵家宗師,自稱來自真武山,他曾經揚言要與金童玉女所在師門的那位小師叔一戰。

    男人搖頭道:“還不到火候。”

    然後他有些惱火,“你幹嘛要故意壞了那女子的水觀心境,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輩子的生死大敵!”

    少年一臉無所謂道:“大道艱辛,如果連這點磨難也經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長生無憂?”

    男人氣笑道:“你連門也未入,就敢大言鑿鑿,不怕閃了舌頭?!”

    少年最後咧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笑道:“以後我在修行路上遇到這種破境機緣,會主動告知那女子一聲,到時候師父你不許插手,讓她儘管來壞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間機緣分大小,福運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衆人,以後總有一天會遇到拳頭更大、修爲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時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斷你的長生橋,你如何自處?”

    少年微笑道:“那我就認命!”

    男人自嘲道:“以後爲師再也不跟你講道理了,對牛彈琴。”

    少年突然問道:“那個泥瓶巷的傢伙,怎麼曉得水裏石頭的妙處?還開始練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嚴厲起來,“馬苦玄!爲師不管你什麼性格桀驁,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謹記在心,我們兵家正宗劍修!修一劍破萬法,修一劍順本心,修一劍求無敵,但是絕對不許濫殺無辜,不許欺辱俗人,更不許日後在劍道之上,因爲嫉妒他人,就故意給同道中人下絆子!”

    少年伸了個懶腰,“師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傢伙就算再厲害,只要不惹到我,就與我無關,說到底,小鎮這些人成就再高,將來也無非是我的一塊墊腳石而已,嫉妒?我感謝他們還來不及呢。”

    男人無奈道:“真是講不通,我估計以後真武山,會不消停了。”

    少年好奇問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幾?”

    男人笑了笑,“不說這個,傷面子。”

    少年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師。”

    男人一笑置之。

    他有句話沒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間天才是分很多種的,天賦亦是。

    先前那個草鞋少年,看似平淡無奇的六步走樁,其實渾身走着拳意。<!-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