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劍來 >第五百零五章 二月二
    只不過這位城隍廟文判官心中悲苦,自己如今可不是什麼旁觀者,沒笑話可看啊。數百年來,他們這些坐鎮一方風水的神靈,居高臨下,看着那些入廟燒香的善男信女們,一樣米養百樣人,愚鈍不堪的癡男怨女,好逸惡勞卻祈求財運恆隆的青壯男子,心腸歹毒卻奢望找到一位有情郎的女子,家中長輩病重、不願花錢救治卻來此燒香許願的子女,殺人如麻的匪寇以爲進了廟多花些銀子,燒了幾大把香火就可以消弭災殃罪業,諸多種種,不計其數,人間笑話看得也夠多了,都看得麻木了。如今是遭了報應,輪到那些練氣士,來看自家城隍廟的笑話?

    陳平安沒理睬這位城隍爺,只是將手中那把劍仙插入地面,然後緩緩捲起袖子,不像蒼筠湖,這一次左手袖子也被捲起,露出了那核桃手串。

    至於那三張從鬼蜮谷得來的符籙,都被陳平安隨便斜放於腰帶之間,已經開門的玉清光明符,還有剩餘兩張崇玄署雲霄宮的斬勘符,碧霄府符。

    做完這些,陳平安才望向那位一雙金色眼眸趨於墨黑的城隍爺。

    想起綵衣國胭脂郡城那邊的城隍閣,果然如此,只不過那位金城隍沈溫,是被山上修士算計陷害,眼前這位是自找的,雲泥之別。

    陳平安瞬間來到臺階頂部,一手拄劍,站在如同武夫走火入魔的城隍爺身邊,兩人並肩,但是方向截然相反。

    青衫劍客面朝前殿,上有一副空殼子的神像木然高坐,身上有一條金線向下的金身神祇面對廟門,面對蒼生。

    竭力維持金身不炸裂開來,已經是那位城隍爺竭力爲之的結果,哪怕身邊站着一位對他出劍的罪魁禍首,城隍爺仍是無暇他顧。

    城隍爺身上那條金色絲線,開始不斷擴大,如洪水決堤,一條小小溪澗再也承載不了。

    他突然笑了:“好一個劍仙,你也是爲了那件現世重寶而來吧?”

    心知必死的城隍爺驀然酣暢大笑起來,然後低聲道:“可惜了,不然就算我這位小小郡城城隍爺,身死道消,卻可以拉着一大幫山上神仙陪葬,不亦快哉?”

    陳平安突然伸出一隻手,覆蓋住那位城隍爺的面門,然後五指如鉤,緩緩道:“你還有什麼臉面,去看一眼人間?”

    那位城隍爺的金身轟然粉碎,城隍廟前殿這邊如同撒出了一大團金粉。

    叮咚一聲,一塊物件,清脆落地。

    是一塊鏽跡斑斑的金身碎片,不算小,比那兩位蒼筠湖河神加起來還要大。

    陳平安正要以劍仙的劍尖,將其擊碎,腰間養劍葫卻掠出久未露面的初一,一條白虹劍光,刺入那塊生鏽的金身碎片,飛劍初一與金身碎片竟是一起遁地不見。

    當城隍廟金身一碎,隨駕城上空,頓時天雷陣陣,響聲遠勝尋常雷聲,簡直如同爆竹炸在耳畔,使得無數隨駕城百姓都從酣睡中驚醒過來。

    黑雲翻滾,如有墨蛟黑龍一起遊曳雲海中,不但如此,雲海開始緩緩下落。

    先是城中一些門戶人家,被雷聲吵醒後,開始點燈。

    富貴人家,更是掛起了一盞盞燈籠。

    一座繁華郡城,星星點點的光亮,不斷連接成片,還有孩子啼哭的聲音,此起彼伏。

    最後是那些悄然進入隨駕城的練氣士,一個個目瞪口呆,驚慌之後,便開始破口大罵,他們哪裏想到重寶尚未真正現世,這該死的天劫就已經提前降臨。

    這裏邊可大有講究。

    世間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自有先天靈性,極難被練氣士捕獲攫取,黃鉞城城主曾經就與一件異寶擦肩而過,就因爲那件仙家異寶的飛掠速度太過驚人。

    山上傳言那件隨駕城異寶,品秩極高,是一郡千年靈秀文運凝聚、孕育而生,不但如此,據說隨駕城在建城之初,其實本身就有一件兵家仙兵深埋地下,最終兩者融合,成了一件文武兩運兼具的人間至寶,攻守兼備,誰得了都可以一步登天,成爲山巔修士。所以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兩位頂尖仙家,纔會一起出動,對此異寶誌在必得,黃鉞城得手,那就是真正坐穩了十數國山頭的頭把交椅,將寶峒仙境甩出一大段距離,若是寶峒仙境抓住,勢力就可以超過黃鉞城。

    隨駕城那棟鬼宅。

    老人坐在臨近一座屋脊上,有些被肩頭那隻如何都安撫不下的小猴兒吵得煩躁,將其狠狠丟擲出去。

    城中那些個境界低和更低的本土修士崽子們,都已經察覺到事態不妙,開始或奔或飛,紛紛逃離隨駕城。

    那件異寶,他們本就不敢覬覦,大多是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各自身後的附庸門派,被雙方拉了壯丁過來壯聲勢的,而且真打起來,多多少少是一份助力。

    老人同樣心情煩悶,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很是棘手了。

    那個年輕劍仙,果然是個腦子拎不清的,山上四大難纏鬼,確實名不虛傳。下山遊歷行事,從來只求一個自己痛快!

    這因果糾纏的頭頂天劫,是你想要擋下就能擋下的?到時候你便是見機不妙,擋了一半就跑路,給你活下性命,不還是惹了一身沒必要的腥臊?

    老人突然說道:“騷娘們,我這會兒心情不好,別惹我。”

    屋脊翹檐上,站着一位木釵布裙的婦人,姿色平平,但是尋常市井婦人,哪裏能夠在那翹檐的寸錐之地站得穩當。

    婦人掩嘴嬌笑道:“你就這麼跟一位皇后娘娘說話?膽兒忒肥。”

    老人悶悶道:“壞了主人謀劃這麼久的大事,你我都百死難贖。尤其是這類功虧一簣的尷尬局面,主人只會更加惱火。”

    婦人擺手道:“雖然不曉得爲何那件異寶會突然安靜下來,任由天劫消磨它的先天品相,也沒有伺機逃竄出去,但是天劫一落地,它還是會被逼着現身,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都已經識趣遠離,不是去那蒼筠湖龍宮避禍,就是去更遠的黑釉山躲災,到時候你我就得了先機,不是更好?”

    婦人說到這裏,神色凝重起來,“你我都共事多少年了,容我斗膽問一句私心話,爲何主人不願親自出手,以主人的通天修爲,那樁壯舉之後,雖說損耗過重,不得不閉關,可這都幾百年了,怎麼都該重新恢復巔峯修爲了,主人一來,那件異寶豈不是手到擒來?誰敢擋道,範巍然這些廢物?”

    老人譏笑道:“你懂個屁。這類功德之寶,只靠修爲高,就能硬搶到手?況且主人修爲越高,又不是那純粹武夫和兵家修士,進了這處地界,便成了衆矢之的,這天劫可是長眼睛的,便是扛下了,損耗那麼多的道行,你賠?你就算加上整座銀屏國的那點狗屁寶庫珍藏,就賠得起啦?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