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天面對這個同爲年輕十人之一的“隱官第十一”。
賒月確實有些私心。
在桐葉洲姜尚真追殺萬里,依舊殺她不得,離去之前,“好心好意”與她心聲悄然言語一番,涉及了賒月的大道根本。
好似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讖語。好像只等她到桐葉洲,來聽姜尚真與她說破。
賒月不善言辭,卻絕不癡傻,當姜尚真一語道,起先並不當真的賒月,只是聽過之後,她就有了一絲道心悸動,毋庸置疑,確實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所指。
姜尚真的言語,像是一首浩然天下的遊仙詩,像是一篇殘缺的步虛詞。
欲想乘船登青天,須有圓滿補缺錢,且就五湖賒月色,賣酒四海白雲邊。
姜尚真當時沒有言語更多,但是先前言語,多有提及隱官陳平安,看似插科打諢,賒月就想要來這邊碰碰運氣。
不然按照賒月平時的脾氣,豈會對這隱官如此出奇耐心。
要麼早走了,要麼早早動手再早早離開。
只是如果賒月事後知道真相的話,說不定會想要以一輪明月砸死那個姓姜的。
因爲大道機緣在隱官,純屬姜尚真胡扯一通,他不過是要以陳平安“摯友兄弟”,以及落魄山供奉的雙重身份,當一回月老,爲自己找個弟媳。
所以故意將兩個離着十萬八千里的“同齡人”,硬扯到一起。可是姜尚真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讖語是真,這涉及到一樁桐葉洲的天大祕聞,歷史上曾經只有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淵以及玉圭宗的半個中興之祖杜懋,知曉此事。
桐葉洲,相傳曾有一棵通天梧桐樹。
有此高樹,便自然會有缺月掛疏桐。
樹離天近,月來人間,樹月一同,半在人間半在天。
賒月最早會選擇桐葉洲登岸,而不是去往扶搖洲或是婆娑洲,本就是周密授意,荷花庵主身死道消之後,別有人月,橫空出世。至於周密讓賒月幫忙尋找劉材,其實只是附帶之事。
可問題在於,姜尚真暗示賒月大道與陳平安牽連,則絕對是假,是姜尚真一個千真萬確的胡說八道。
姜尚真對付世間女子,好像總是這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後偏能讓所有女子都誤以爲一個真。
所以事實上,姜尚真在遠離賒月之後,心中痛快大笑,好兄弟,我周肥就只能幫你到這裏了,算是幫你在異鄉找個圓臉姑娘,可以聊聊天。
至於賒月會不會得此機緣,會不會當真補缺大道,姜尚真更是嗤笑不已,關我屁事。
老子這麼小胳膊細腿的,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那些個作壁上觀遠遠看戲的,都給老子捲起胳膊下場廝殺來!
再說了,一座蠻荒天下託月山,會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爲他人作嫁衣裳,圓臉小姑娘,會不會竹籃打水月也無,都是說不定的。
賒月去找白也?
還是周密去找白也討價還價?
姜尚真想一想就覺得有趣。
反正哪怕小姑娘得不到圓滿大道,可我姜尚真白何等大度,都送你這小婆娘一個好友陳兄弟了,還不心滿意足?!
陳平安哪裏知道這裏邊的彎彎繞繞。
賒月如果在這裏說到了姜尚真,哪怕只有一句半句的,陳平安都說不定能夠猜出幾分。
可惜圓臉棉衣女子,不太樂意主動提起那個口口聲聲“弟媳婦”的姜尚真,到底是有些噁心她的言語。
當下陳平安一臉爲難,在十步外停下,再次問道:“真不先談好規矩再動手?初次見面,無冤無仇的,出拳輕了沒意思,術法重了有死傷。”
賒月好奇問道:“以前你跟人打架,都喜歡這麼絮叨?”
“我不喜歡啊,從前很不喜歡的。”
陳平安收斂笑意,雙手持刀,刀尖向前。
關於此事,陳平安曾經在家鄉的一處異鄉,與馬苦玄搏命時,還教過對方如何做人。
陳平安身上那一襲鮮紅法袍的兩隻大袖子,如有絲線自行束縛作繩結,束縛袖口,年輕人微微弓腰,身形佝僂,眼神視線微微上挑幾分,“可是你們一直讓我不喜歡,我有什麼辦法?!賒月姑娘,不如你教教我如何由着自己喜好行事?!”
賒月看着那個年輕人的臉色和眼神,“少廢話,一炷香,來殺我就是。”
賒月擡起手腕,雙指併攏,有月色凝聚如燈,輕輕一揮,月光消散於劍氣長城,用以爲雙方計時一炷香光陰,驀然之間,月色滿城頭,又以雙方清晰可知的速度緩緩昏暗,好似月色漸次離開人間,凡俗不覺不知,仙人可觀可數。
陳平安笑眯起眼,不過已經重新直起腰桿,“遠來客人有求,主人不敢不給。”
賒月脾氣再好,也有些煩這個人了,對方明明已經如此辛苦隱藏了,依舊心中那麼大的殺意,身上那麼重的兇戾氣,偏要如此笑語盈盈,如故人重逢,與好友敘舊。
她冷聲道:“存心殺人,卻要糊弄我留力廝殺,你這人,不講究。”
陳平安氣勢渾然一變,哪裏還有半點怒氣怒容,輕輕點着頭,滿臉的深以爲然,還略帶幾分愧疚神色,嘴上卻是說道:“我來自人間陋巷,你來自天上明月。賒月姑娘是書上的謫仙人,與我如此講究做什麼,這不是賒月姑娘欺負人嗎。這樣不太好,以後改改啊。”
原來能與誰言語,就是一樁生平快意事。
真是讓隱官大人由衷開懷得快要落淚了。
記得以前在那書上,看到有那喜醉飲酒卻獨醒之人,有那窮途之哭。
當時只覺得聖賢境界太高,自己眼界太低小,所以無法理解爲何而哭。當年便覺得以後遠遊一遠,讀書一多,就會明白。
等到知道了古人爲何而哭,才知道原來不知纔好。
古人車行路窮處,猶可原路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