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劍來 >第七百六十三章 霽色峯上
    宋睦來大瀆祠廟燒香的次數,屈指可數,三年都攤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歡微服私訪,不喜歡擺排場,整個寶瓶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親自幫人討要一間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驪廟堂形勢微妙,皇帝陛下諸多舉措,山上山下,極得人心,被忙着修訂官史的各國藩屬朝廷,衆口一詞,譽爲千古一帝。但其實誰都心知肚明,始終身在戰場第一線的藩王宋睦,與山上仙師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與大驪鐵騎的關係,更好。

    而且還有一個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繡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卻是齊靜春的學生。但是這對親兄弟的行事風格,好像與兩位先生,剛剛相反。皇帝宋和讓一洲山河,如沐春風,藩王宋睦在戰事中殺伐果決,坐鎮陪都這些年,依舊鐵腕,雷厲風行,中嶽山君晉青,一次觸犯禁忌,竟然只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飭,就讓一位大山君親自來到祠廟這邊謝罪,以至於有了個“山與水低頭”的說法。

    廟祝不敢久留,說了屋舍地址,給了一把鑰匙就離開。

    宋集薪說道:“走了。”

    也不奢望陳平安會送一路。

    不料陳平安說道:“送你到門口。”

    宋集薪一臉受寵若驚的神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陳平安說道:“看在你沒有讓齊先生失望的份上。”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別,欠着好了。”

    陳平安卻沒好氣道:“不送,你求不來,要送,也攔不住。”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最終雙手籠袖,笑望向這個傢伙,“這麼鋒芒畢露啊,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陳平安伸手繞後,摘下所背長劍。

    嚇了宋集薪一大跳,直接破口大罵道:“你他媽的要幹嘛?陳平安,要幹架也別欺負人啊。”

    陳平安斜瞥了眼大驪藩王,提劍在手,懸佩在腰側,只是略作猶豫,沒有懸在左側,更換位置,換成了右側。

    這個看似很多餘的動作,更是看得宋集薪眼皮子直打顫,他孃的陳平安是個不易察覺的左撇子!當年很多時候,比如看那陳平安坐在門口雙手拉坯,連宋集薪都會忘記此事。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還在大瀆水邊,我去找他。跟你犯不着。”

    宋集薪立即從袖中捻出一枚金色材質的傳信符籙,笑嘻嘻道:“那你們倆好好聊,好好敘舊,放心,有我在,陪都這邊,絕不干涉你們兩個的切磋。”

    陳平安說道:“別緊張,打聲招呼而已,打不起來。你不用刻意提醒城頭上的那位道門仙人。”

    宋集薪皺眉道:“在掌觀山河,我們的言語,都給聽了去?”

    陳平安搖頭道:“看了,沒聽,藩王的面子大。”

    宋集薪恢復笑意,收起符籙。

    兩人並肩而行。

    陳平安說道:“你倒是跟以前一個德行,喜歡翻臉不認人。”

    宋集薪氣笑道:“陳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說了一籮筐的怪話,我都在忍。”

    陳平安說道:“我聽了你將近十年的怪話,都沒覺得是在忍。不過最後說句不太中聽的大實話,你就是個窩裏橫,吵架的本事,也就只能在我這邊抖摟威風,根本比不上那幾位高手。”

    宋集薪半點不惱,反而哈哈大笑,一個不小心嗓門有點大,結果就捱了陳平安一記手肘,疼得宋集薪呲牙咧嘴。

    泥瓶巷顧璨的孃親,小鎮西邊李槐的孃親,杏花巷老嫗,再加上小鎮賣酒的黃二孃。

    這位四大宗師,大概能算是家鄉小鎮淳樸民風的集大成者,是前輩。顧璨,李槐,宋集薪,馬苦玄,陳平安,大概都算是這條道路上的晚輩……

    當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紛紛走出家鄉後,不知多少外鄉人,都領教過這些年輕人這門本事的高低了。

    宋集薪揉了揉肋部,感慨道:“很是懷念。”

    陳平安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還沒到憶苦思甜的時候,陽關大道上的廝殺,無非是靠熬靠拼,死則死,活就活。此後夜路,越在高處,越不好走,你悠着點。京城那邊,前有柳清風,後有趙繇,一個很厲害,一個對你很熟悉。不管如何,記得先給自己鋪條退路,至於退路是往上去,還是往回走,總之是條退路就成。”

    宋集薪嗯了一聲,輕輕點頭,突然轉過頭,輕聲問道:“不如?”

    陳平安搖搖頭,“免了。出了祠廟,我都不認識你。”

    不如你陳平安來當那大驪新國師?

    算了,我陳平安不認識什麼藩王宋睦,今天只是在祠廟裏邊,與齊先生的弟子之一,一個不討喜的鄰居宋集薪,隨口說幾句心裏話。

    到底是當了多年的鄰居,打啞謎一般的問答,雙方卻都心知肚明。

    宋集薪卻神采奕奕,伸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壓低嗓音道:“不着急,我能等!”

    陳平安手臂輕輕一震,將那宋集薪手臂彈開,“貪大求全的臭毛病,以後改改。”

    到了祠廟門口,只差一步就要跨過門檻,宋集薪突然說道:“記得公私分明,別給他人任何機會。”

    陳平安右手拇指已經悄然抵住劍柄,“你別忘記是右手香,左腳邁。”

    宋集薪笑着左腳邁過門檻,走出濟瀆祠廟,下了臺階後,轉身望向那幅對聯。

    陳平安如出一轍,再次與宋集薪並肩而立。

    宋集薪問道:“還有那空白匾額,有沒有想法?你要是有,我可以做得悄無聲息,滴水不漏。”

    陳平安默不作聲。

    宋集薪輕聲道:“各洲山頂那邊,其實都知道濟瀆供奉之人是誰,也都知道了主殿神像,如今只是擺設,相信很快就會有人與大驪建言,換成更加名副其實的稚圭,畢竟她是世間的唯一一條真龍,而稚圭什麼脾氣,你很清楚,她是肯定不會拒絕的,甚至覺得天經地義,關鍵這裏邊,稚圭也有幾分不願讓他人染指濟瀆祠廟的心思,當然她更有與齊先生慪氣的私心在,我都沒法跟她說理。到了那個時候,估計皇帝陛下推脫一兩次後,就會點頭了。話說回來,你早早與稚圭解契,不賺那份水運,其實是對的,收益是大,後患卻也不小。”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只要是針對我們文聖一脈的手段,不管是臺前還是幕後,陳平安和落魄山都接。當然你也別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