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一劍傾國 >41、撥雲見霧
    落宵山這個地方,一旦開始颳風,就會吹起漫天的塵土。堂堂上荒神廟的道場,當然不至於連“衛生”也做不好,只因爲外圍的一層層墳場,只因爲秉承“落葉歸根”和“入土爲安”的理念,每個墳墓都有黃土——從墳主人的家鄉取來的黃土。

    可是無論多麼大的塵土,無論星星月亮多麼黯淡,視線多麼的不佳,都無法掩蓋顧采薇身上的光彩,她的語音清脆,聲調曼妙,起伏有色,生動多情,聽來簡直就是一種享受;她的神情婉轉動人,笑容又甜美又嫵媚,一雙星眸炯炯有神,在黑夜中宛然兩顆明亮的珍珠。

    她一開口,便已吸引了全部的目光,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癡癡地望着她,呆滯如同望夫石而不自覺;她久已習慣了這樣的場合,這樣的目光,已能從容地打趣道:

    “我可不是主角,你們要看我到什麼時候?”

    衆人這才如夢方醒,悵然若失,趕忙轉頭,再繼續看下去就有失禮的嫌疑了。

    李小秀輕咬下脣,一種名爲嫉妒的情緒從心底瘋狂地滋生。她的眼神漸漸發冷,臉龐已有些僵硬,笑容已有些不自然,說道:“姐姐解說得很好,只是我的疑問卻更多了。”她轉而看向燕離,嘆氣道,“燕大哥,我沒想到你由頭到尾都在騙我。”

    燕離淡淡道:“我由頭到尾都沒有對你說一句假話。”

    “沒有?”李小秀根本不信。

    燕離淡淡道:“你是真的陳毓秀也好,假的陳毓秀也罷,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過是想看看這件事到底會怎樣發展。”

    李小秀把嘴一扁,十分委屈道:“你要麼在喝酒,要麼已喝醉,連話都沒有說幾句,看來確實沒有一句謊話。我做的一切,在燕大哥眼中一定如同小丑似的可笑。”

    燕離似笑非笑說:“一個沉湎酒精的酒鬼,無論是搓圓還是捏扁,都會比較的容易。”

    楊修文已重又挺直了腰骨,似乎已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冷冷道:“你是說,你根本沒有因爲失去報仇的目標而麻木,這件事對你根本沒有半點影響?那你爲何要裝成酒鬼?難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要對付你?”

    燕離看了他一眼,笑道:“我知道我的處境不太好。所以是你也好,是別人也罷,都不會對一個酒鬼有太深的戒心。”

    楊修文已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他沒有針對任何人,只不過是爲了放鬆敵人的警惕。事實上,他確實成功了,幾乎每個人都認爲,他已因爲失去復仇的目標而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現在,我已從刀手變成了魚肉,我是不是已經有提問的權利了?”

    “當然,這是我對你的仁慈。”燕離道。這句話才從楊修文嘴裏說出來過,此刻重提,實在說不出的古怪。

    楊修文凝視着他,緩緩說道:“既然你不可能從一開始就堤防我,那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異常的?”

    所有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燕離,今天這個局面,可以說太過夢幻,簡直

    就像一個奇蹟。

    “我剛從魔界回來,就有一件事讓我覺得非常古怪。”燕離道。

    “什麼事?”楊修文道。

    燕離笑道:“我發現北上城還沒有我的通緝令,可是城裏的人已有大半認得我;酒樓裏的那些人,雖然他們努力裝作不認識我,可是演技實在太過拙劣,我想不看透都很難。你的手下,就是這位採花大盜,他雖然在對付不良人,可他全部的心神,倒有七分在我身上。”

    楊修文狠狠瞪了李汝良一眼,後者恨不得當場遁地而逃,只是在場都是高手,他根本沒有半點機會。

    尊主未必會束手就擒,我還有機會!

    他冷冷地盯住燕離,強自冷靜開口:“這又能說明什麼,你畢竟很強,我又是個對危險非常敏感的人,怎麼會不關注你?”

    燕離淡淡笑道:“如果你真的不認識我,你是絕不會出手的。像你這種人,如果沒有絕對的把握就出手,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李汝良心中一驚,他沒想到燕離一語就道破了箇中關鍵,比他的老對頭都更瞭解他。至此已是無話可說,只得暗暗搖頭,提醒自己要吸取這個教訓。

    楊修文道:“你已從他身上發現了異常,已有了警惕之心,但你還是選擇了去陳府。”

    “倒不如說,正因爲他的異常我纔會去。”燕離自嘲一笑,“雖然很多人都叫我燕大俠,可是我自己知道自己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俠,就算我同情心發作,也至多找人通知崑崙罷了。”

    李小秀想着那一晚的情形,咬牙道:“那你又爲何要去?”

    倘若你不去,豈不就沒有我今日的難堪了?

    燕離看了她一眼,沒什麼表情地道:“我此番回仙界,早已知道是個十面埋伏的局面。我已知道這是個陷阱,我也知道就算我這一次不踏進去,後面也會有無數個陷阱等着我。”

    楊修文道:“所以你乾脆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一腳踏進陷阱,高明的獵物,反而懂得借陷阱藏身。”

    顧采薇表面上還在笑着聽,可是心底卻在一陣陣後怕。她沒有想到燕離那一晚的遭遇如此兇險,因爲他第一個識破的豈不正是蜃樓真君?誰也不能保證,佈置陷阱的對他還有別的索求,會在蜃樓真君下殺手之前保住他的性命。

    李小秀已發出了同樣的疑問:“當晚蜃樓真君點選了我,你在不知他身份的情形下,怎麼就敢貿然闖入?你不擔心這就是陷阱裏針對你的殺招?”

    燕離看着她淡淡道:“我第一個認出的人是李徵君,我當時以爲其他人即便層次高一些,也不過是長老一流,就算動起手來,我也有脫身的把握。我並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怎能想到那個人是蜃樓真君?”

    李小秀眼神幽怨,扁嘴道:“燕大哥,我還以爲你是真心爲了我的安危,才闖進來救我的。”

    顧采薇看着她輕輕搖螓,知道她根本不瞭解燕離。

    以小賤客的性格,在不知你身份的情況下,哪怕裏面的人是蘇北客,他也絕對會闖進去的。小賤客雖然常常覺得自己不是個好人,可他不是那種會放任眼前的暴行上演的冷酷之人。比起修行者,他更像一個人,有血有肉的人,可惜你永遠沒有機會了解了。

    她有些驕傲地暗想着。

    忽然轉頭看了一眼身旁的流木冰見,發現她的眼神也流露出差不多的意思,頓時報以感激一笑。

    李汝良已迫不及待道:“你是在自身的安危有保障的情況下闖進去的;可是對手的程度超乎你想象,你當時怎麼應對的?”他當時慢了一步,沒有看到具體的情形。

    燕離沉默下來。

    每個人都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發出聲音,因爲他們也非常的好奇。在那樣的處境下,就算再怎麼驚慌失措也不過分的。

    但是燕離始終沒有說話,衆人忍不住心癢難耐,就在有人想要催促時,楊修文突然開口道:“我替他解答吧。”

    你?

    衆人皆是一愣,不明白他怎麼突然成了燕離肚子裏的蛔蟲。

    楊修文凝視着燕離,一字一字地緩緩道:“他當時已知道自己絕不是蜃樓真君的對手,但有神通‘零界’,逃跑的機會很大;可是他若是逃走,小秀就將承受蜃樓真君的怒火,其結果必將粉身碎骨。”

    這話在別人耳裏沒有什麼,李小秀聽了心中卻是巨震,她沒想到燕離嘴上說着只顧自己的話,實際上卻暗暗地爲別人考慮。她的成長的經歷十分曲折,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知道有些人嘴上說的好聽,做的卻跟說的完全相反;而有些人雖然說的難聽,可是做的也跟說的完全相反。相比起來,無疑是後一種人更令她難以釋懷。

    事實上,她遇到的那麼多人之中,也只有一兩個這樣的人罷了。而還活着的,就只剩下燕離了。

    她看燕離的眼神變得複雜起來。

    沒有人懷疑楊修文的話,因爲這世上不會有人美化自己的大敵。

    百里晴空已能想象到那個情景,他感覺到非常痛苦,因爲自己的父親,那個儼然“道的化身、正義的代言人”的蜃樓真君,在這個故事裏面變成了施暴者,像一個被慾望驅使的傀儡,其面目醜陋得令人作嘔。

    “可是,燕離要怎麼做,才能在救人的同時,保住自己的性命?”他已忍不住問了出口,他雖然問的是燕離,其實更關心的是蜃樓真君的應對,他多麼希望聽到一個懸崖勒馬的故事。

    楊修文想到那天的情景,心情也稍微有些複雜起來。遲疑了一下,他還是用譏諷的口吻開口道:“你會不會太天真了,又想救人,又想保住性命,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你只要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百里晴空充滿恨意地看着他。

    楊修文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他也沒有做什麼,只不過是把自己的命放在盅骰裏去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