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太平客棧 >第六十二章 做個了斷
    雲夢澤之畔的長堤上,宮官與寧憶並肩而立,夜色下的湖面並不平靜,波濤起伏,不斷拍打在堤壩上,捲起千層白浪,水汽瀰漫開來,帶出湖水的味道。

    “我是什麼時候與牝女宗有了關係的”寧憶忽然開口問道。

    宮官怔了一下,回答道:“寧先生正式成爲牝女宗的客卿,是在天寶二年,若是從西北奪刀算起,那應該是天寶元年的時候,如今已是天寶七載,屈指算來已經有七年之久。”

    寧憶搖頭道:“不是天寶元年,而是武德元年,那一年,我與婉夕相識,從那一天起,我便與牝女宗有了關係。”

    林婉夕,牝女宗弟子,也是讓寧憶這麼多年來一直心心念念之人。

    聽到這個名字,宮官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文道:“林師姐她還是沒活過來嗎”

    寧憶輕聲道:“活了。”

    宮官的神情微變。

    寧憶嘆息一聲:“不過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神智如嬰孩,除了那副皮囊,與當年的婉夕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宮官雖然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還是忍不住輕嘆一聲。

    寧憶說道:“我將她留在了海外的一座孤島上,然後我孤身一人返回中原,履行承諾。雖然已是無可挽回,但我還是想要知道她的過去是怎樣的。”

    宮官問道:“林師姐沒有提起過嗎”

    寧憶搖頭道:“她沒有說,我便沒有問。”

    宮官猶豫了許久,方纔緩緩說道:“正道弟子多是出身名門,如顏飛卿、蘇雲媗、玉清寧、蕭時雨等人,都是世家出身,更不用提世代相傳的張家和沈家,而我們十宗中人,則是各種出身都有。僅就牝女宗弟子而言,有官家小姐,也有不入流的戲子娼妓,而且牝女宗也不像正道那樣主動收徒,而是要自己登門拜師的。拜師的那段路,我至今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很長,也很苦,好像以後再沒有走過那麼長、那麼苦的路。”

    寧憶問道:“你與她是一起拜師的”

    宮官嘆息道:“當時我們二十個人一起前往牝女宗,要穿越一片草原和一片戈壁,白天很熱,晚上很冷,缺水,缺喫的,有時候還會遇到狼羣。尤其是晚上,幾十上百雙綠油油的眼睛,猶如鬼火一般飄蕩着,它們會人立起來,從後面把前爪搭在人的肩膀上,當人回頭的瞬間,便一口咬斷脖子。對於現在的我來說,一羣野狼不算什麼,擡手也就殺了,可是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簡直是噩夢。好在,呵,好在一路上還有許多負責護送我們的牝女宗男弟子。”

    說到這兒,宮官的臉上露出幾分譏諷:“我們二十個女子,在路上死了八人,安然無恙的三人,剩下的十人都被這些人糟蹋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牝女宗篩選弟子的手段,最不濟的就任其自生自滅,死在戈壁草原上;資質中等的就破了她們的身子,讓她們以後心安理得地用自己的身子去拿捏男人,只有資質最好的才能保住清白,當然,也不是爲了守身如玉,而是可以賣個高價。”

    寧憶問道:“那十個女子是被強迫的嗎”

    宮官搖頭道:“如果是強迫,便不能讓這些女子在日後心安理得地獻出自己的身子。所以這裏面是有手段的。戈壁草原,那麼長的路,女子體弱,走不動了,又不想死在這裏,怎麼辦只能讓這些身體強壯的男子帶着她們走,可這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在那種情況下,女子反而要主動討好那些男子,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有些女子就被帶走了,去幹了什麼,大家都知道。還有,每個人的水和食物都有定量,僅僅可以保證不死而已,缺水的時候,缺喫的時候,扛不住了,想要喫的,想要水,就要拿身子換,不強求,全憑自願。”

    寧憶沉默了許久,緩緩道:“宮姑娘便是守住了清白的三人之一。”

    宮官苦笑一聲:“一則當時我還小,心思較爲單純,沒那麼多雜念。二則我也的確比其他人要強上一些。其實我也有許多次都堅持不住了,那時候我就想着,大不了一死而已,等到熬過最難受的那段時間之後,整個人漸漸麻木了,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餓,更不覺得累,就是趕路而已。我有時候也在想,若是我在那時候,扛不住了,屈服了,那還有今日的宮官嗎還能站在這裏與堂堂血刀侃侃而談嗎也許我已經淪爲人盡可夫的娼妓之流,那些屈服了的女子如果沒有屈服,是否能取代我今日的位置人生在世,有些時候,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寧憶嘆息一聲:“都是苦命之人。婉夕婉夕她也是與你一起去的牝女宗嗎”

    宮官點了點頭:“林師姐是與我一起拜入牝女宗,她比我年長,所以是師姐,她”

    寧憶望向茫茫湖面:“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宮官吐了一口濁氣:“到了牝女宗之後,我被師父看中,收爲弟子,修煉奼女功一日千里,於是成爲六姬之一,由年長的清慧姬負責照看我,後來在機緣巧合之下,又結識了當時還不是聖君的澹臺雲,也算是忘年之交,因爲澹臺雲的緣故,我在宗內的地位水漲船高,終是成了玄聖姬。可那麼多的女子,只有一個宮官而已。至於其他人,在這江湖之中,消磨盡血肉和靈魂,只剩下一副空皮囊罷了。”

    寧憶緩緩說道:“李紫府也說過類似的事情,他在饑荒中差點被餓死,早已記不清父母是誰,最後被老劍神收養。所以他想要改變這個世道,所以他罵我把書讀到了狗肚子裏,你呢,你也是如此想嗎經受過苦難,纔會想要消除這些苦難。”

    宮官搖頭道:“我沒有這樣的雄心壯志,而且李紫府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想的,他是受張肅卿的影響太深,已經難以回頭。”

    寧憶說道:“經過屍丹的事情之後,我想了許多,也想明白了許多事情。人死不能復生,一味留戀從前,無甚用處,倒不如出來做些實事,也不算白來這世上走一遭。”

    宮官問道:“那寧先生的意思是”

    寧憶望着宮官:“我們之間的承諾結束之後,我可能就不會繼續守在宮姑娘的身邊了。”

    宮官低垂下眼簾:“寧先生也要離我而去嗎”

    寧憶平靜道:“並非針對宮姑娘,而是我不想再與牝女宗有什麼牽扯,算是與過去做個了斷。”

    宮官本想再挽留幾句,可話到嘴邊,又覺得這些話語實在是蒼白無力,只能說道:“既然如此,也不必等到承諾結束,待到西京之事結束,寧先生便可自行離去。”

    寧憶點了點頭:“多謝。”

    宮官忽然想起一事:“對了,孫鵠的事情”

    寧憶搖頭道:“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本來就是因爲牝女宗的要求,我纔會收他爲徒,既然他自作孽不可活,那也怨不得旁人。”

    宮官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說完這句話後,宮官嘆了口氣,獨自一人沿着大堤緩緩而行。

    寧憶站在原地,看着宮官那略顯纖弱的身影遠去,眼底深處有血色涌動,漸而隱去,恢復清明。

    在另外一頭,站着宋輔臣,他見宮官獨自行來,問道:“宮姑娘,我們接下來去哪”

    宮官沉聲道:“等着看戲。”

    宋輔臣一怔:“看什麼戲”

    宮官伸手指向漩女山的方向:“再過不久,牝女宗就會動手了,牝女宗和玄女宗,一個自甘墮落,一個自命清高,誰也看不慣誰,這可是一場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