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太平客棧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月下二人
    李玄都直起腰,那邊一眼,剛好瞧見了兩女相談正歡的場面,沒有故意偷聽,而是對顏飛卿道“不知道這兩位大小姐在聊什麼呢,多半離不開咱們兩個老農。”

    顏飛卿也隨之望去,微微一怔,“她可是許久沒有這般笑過了,平日裏都是板着一張臉,甚是無趣。”

    李玄都一語道破天機,“玄機兄還不明白你們兩個爲了這半畝水田正在鬧意氣,用我家鄉的方言來說,那就是打饑荒,正是東風西風互不相讓的時候,她若對你有個好臉,豈不是滅自己的士氣,漲你的威風這以後的仗還怎麼打這夫妻之間,要是想要分出個上下,總要端着架子,放不開,生怕丈夫看輕了自己,說到底就是家中地位,與父親在兒子面前疾言厲色盡顯威嚴是一樣的道理。可閨中姐妹就不同了,一來是互相瞭解,二來是不必一起過日子,沒什麼利害干係。也就無所謂什麼看輕不看輕的,自然就能顯露真性情。”

    顏飛卿沉思了片刻,道“紫府兄所言有理,這夫妻之間,利害多了,約束也就多了,隔得也就遠了。若這樣說,我和靄筠倒要好好思過一番,學一學紫府和秦大小姐,嬉笑怒罵,無拘無束。”

    “可別。”李玄都趕忙一擺手,“雖說聖人曾經說過見賢而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也。但你們未必不賢,我們也未必就是賢。再者說了,你們兩個都是方正性子,也學不來我們。各人有各人的路,適合我們的路,未必就適合你們。”

    顏飛卿點了點頭,“紫府兄說的是,不過我也要問紫府幾句,你也如靄筠那般認爲,我在這個時候種田是逃避現實”

    李玄都早就料到顏飛卿會有如此一問,他今日前來,也是爲了此事,說道“我不這樣認爲,因爲我有過這樣的經歷。亞聖有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能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玄機兄過去的二十幾年中,太過順風順水,未嘗就是好事,今日遭此挫折,也未嘗就是壞事。”

    男人和女人之間,多是眷侶,少有知己,蓋因男女思維迥異,對於男人來說,若真能有一個紅顏知己,那真是此生幸事。不過李玄都也好,顏飛卿也罷,卻是沒有這個福氣。對於他們來說,最好的知己,還是男人。

    顏飛卿聽到李玄都這話,精神一振,大有遇到知己之感,說道“紫府此言,甚合我心。悠悠我心,蒼天可鑑。”

    李玄都道“磨礪心志的話,我就不說了,玄機兄自己心裏清楚就好,關鍵是玄機兄要在這段時間裏想明白一件事。”

    顏飛卿正色問道“還請紫府教我。”

    李玄都道“南轅北轍的道理,人人皆知,若是方向錯了,越是用功,距離真正要去的地方也就越遠。既然玄機兄退了下來,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妨好好想一想,玄機兄到底要什麼,想明白了這一點,再去做,也不算晚。”

    顏飛卿沉默了片刻,問道“紫府兄呢紫府兄從天寶二年到天寶六年,想了整整四年,紫府可是想明白了”

    李玄都點頭道“自是想明白了。”

    顏飛卿接着問道“紫府兄想要什麼是清微宗宗主是正道盟主是太平道的大賢良師還是道門大掌教亦或是墨家的鉅子”

    李玄都搖頭道“都不是,這些可以爲用,但不能爲道。”

    顏飛卿的眼神亮了起來,“好一個可以爲用,不能爲道。那紫府求的到底什麼什麼”

    李玄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自從武德元年以來,西北屢遭戰亂,所以那兒的百姓最苦,當年西北奪刀的時候,我去了西北,見到了人相食的慘劇,見到了易子而食的慘劇,見到了菜人市的慘劇。”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雙摧金斷玉的雙手竟是微微顫抖,“我殺過許多人,見過許多死人,我沒那麼嬌貴,些許死人還不能讓我如何。可直到那天,我見了菜人市,那是一片空地,只有些許荒冢,在不遠處有一茅棚,棚內幾人皆是屠夫,圍裙上血跡斑斑,顏色暗沉,不知幾層之厚,手上屠刀已經有了缺口。在棚外圍着許多人。然後來了一家三口,男人走在前頭,一婦一幼跟在後頭,那男子走入棚內,也不言語,只是用手指了下自己的妻女。屠夫瞧了一眼,伸出兩根手指,男人也不還價,取了兩吊錢走出棚外徑自去了。”

    說到這兒,顏飛卿已經隱隱知道李玄都要說什麼了,他雖然丟了修爲,可修道多年的體魄還在,還是寒暑不侵,可此時竟也滲出冷汗。

    李玄都繼續說道“我聽那幼女朝那男子喊了一聲爹,可那男子並不迴應,甚至不敢回頭,快步離去,轉眼就看不到了。那些屠夫們把這母女二人帶進了棚子裏,除去衣物,兩人也不反抗,就像是兩頭待宰的豬。”

    顏飛卿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李玄都停頓了許久,方纔慢慢說道“接下來的事情,就算我不說,顏真人也能想象吧那母女最終變成了案板上的、籃子裏的、肚子裏的。也許顏真人要問我,爲什麼不出手搭救,說來不怕顏真人笑話,血刀寧憶沒有嚇住我,無道宗沒有嚇住我,我竟是被眼前的這一幕嚇住了,我愣住了,怔住了,整個人都懵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就那麼站着,遠遠看着,半晌沒有回過神來,當時的我竟是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如此、如此之事。我怕的不是殺人死人,而是爲人父的,爲人母的,爲人子女的,何以變成這般景象”

    顏飛卿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說,過了片刻,才嘶啞問道“周圍那些人”

    李玄都道“麻木不仁,不爲所動,若說那些屠戶是索人性命的厲鬼,他們便是遊魂,也好不到哪裏去。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婦人趁着屠戶正與客人講價,偷偷拿起了一把放在地上的刀,她先是一刀刺死了女兒,又刺死了自己,算是解脫,如此人世,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

    顏飛卿坐在田埂上,久久無言。

    李玄都擡頭望天,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我當時逃也似的離開了那裏,甚至不敢回頭去看,只因此等景象讓我想到了自己。我記不得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記事以來,就是師父師兄將我撫養長大,我若沒有師父收養,可是也變成了案板上的肉變成別人口中的和骨爛”

    李玄都收回視線,“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願意回憶此事,竟是強行忘記了此事。我雖然有手中三尺,可真要去救,能夠救得幾人我離開了西北,我前往帝京,結識了張白月、張白圭兄妹二人,進而投在張肅卿的麾下,被師父重用,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軌,那日所見不過是一個噩夢罷了。再往後的事情,玄機兄都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言。事敗之時,我萌生死志,結果被二師兄救下,可是張相死了,白圭和白月兄妹二人也死了,打擊不可謂不大,悲痛不可謂不深,我葬了張白月,埋了人間世,返回清微宗,廢去一身修爲,於渾渾噩噩之間,突然那些刻意淡忘的事情又涌上心頭,連續十幾天,我都在做噩夢,有時候是在熊熊大火的帝京城裏,有時候是在荒僻無人的菜人市中,被肢解的母女,被打死的張白圭,吞金的張白月,不斷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只覺得一口氣梗在我的心頭和胸口,讓我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