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277章 戰後波瀾(廿一)元輔高見
    “老臣請乞骸骨。”此言一出,滿座皆怔。

    乞骸骨就是請辭,這沒什麼奇怪的,大明朝在京的各位大員每年至少會請辭一次,叫做“自陳不職”。這種做法大抵相當於年終總結的時候開展自我批評,說我這一年幹得不行,請老闆把我開了吧——顯然都是作秀自謙,誰都不會當真。

    不過,許國這次乞骸骨並非這一性質。事實上他昨天就上過一道辭疏,也已經“照例”被皇帝婉拒,並且“溫言慰勉”過了。

    現在的問題出在他這次請辭的做法是面呈辭疏。依照以往慣例而言,大臣請辭多是以“上疏”爲主,是要走流程的,也就是要經過通政司。

    大明朝的通政司按制度而言是有嚴格的保密程序的,然而這些規定事實上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這個機構一貫是個大漏勺,幾乎不管什麼消息——並且尤其是重要消息,但凡走了通政司之後,一定搞得“舉朝皆知”,所以通政司徹底走上了制度的反面。

    但是這種弔詭的情況出現自有其道理,就比如說大臣請辭:人家要的就是舉朝皆知,但又不可能每位大臣請辭之後,都還要開個記者招待會說我已經提出辭職了云云,那就只好大家合力想點辦法——比如讓通政司把消息放出去,這就很好嘛!

    所以,大臣請辭正常而言必走通政司。然而許國這一次偏不,他昨天那道辭疏是走的通政司,這次卻偏偏當面請辭,顯然有問題。

    問題首先就出在皇帝極有可能沒有應對這一情況的經驗,因此陛下會做如何反應是任誰都不敢保證的。其次就是皇帝做出反應的措辭也很“危險”,要知道一般通過司禮監答覆大臣請辭是有套路的,大致會在情感、語境上分爲幾個“層次”,通過這些語言來向天下人展示皇帝對該大臣的眷顧程度。

    這個道理很好懂,比如高務實每次請辭,大多都能得到皇帝“情感、語境”非常強烈的挽留,因此朝臣都知道高務實聖眷無雙——好比你本來只是“破事水”,人家皇帝陛下居然也極其認真地回答你每一句話,還信誓旦旦地說沒有你在朝中,朕整個人就茶飯不思夜不能寐了……啊這,這當然表示皇帝對你異常重視啦。

    但是,這種批覆往往只是司禮監根據皇帝的簡單表述進行文字加工而成的,皇帝的口諭可未必真會說得那麼一字難易——搞不好人家只是語氣很重的說“那不行,堅決不行”。

    所以也就是說,皇帝面對當面請辭的時候,有可能會懵逼,然後回答的話語……就或許不那麼能上臺面,這就很尷尬了。

    當然,皇帝未必會尷尬,尷尬的是大臣本人。辭疏這東西,往往更多的是表達自己的高潔,因此皇帝的批覆說得越是冠冕堂皇就越好,大臣就越有面子。那麼反之,皇帝要只是隨口說了一句“不行”就沒了下文,大臣當然就很尷尬了,畢竟這顯得自己沒什麼價值啊。

    總之,許國這個舉動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去意已決:我已經不在乎面子了,我就是要請辭!

    很顯然,這樣的舉動甚至有種故意給皇帝難堪的意味,通常不爲老成持重之臣所取。然而誰會認爲許國不算老成持重之臣呢?這就是“滿座皆怔”的原因,大家都搞不懂許國爲何如此堅決。

    事實上,許國這次請辭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前不久心學派和實學派不是在爭論伐元之功的事麼?後來莫名其妙戰火擴大,雙方官員開始脫離伐元之戰本身,搞起了人身攻擊,這裏頭就有人扯出八年以來許國做出過的一些事來。

    這事最早的一件發生在萬曆十一年至萬曆十二年期間,史載:“先是,帝考卜壽宮,加國太子太保,改文淵閣,以雲南功進太子太傅。國以父母未葬,乞歸襄事。帝不允,命其子代。御史馬象乾以劾中官張鯨獲罪,國懇救。帝爲霽威受之。”

    然後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但是“十七年,進士薛敷教劾吳時來,南京御史王麟趾、黃仁榮疏論臺規,辭皆侵國。國憤,連疏力詆,並及主事饒伸。伸方攻大學士王錫爵,公議益不直國。國性木強,遇事輒發。數與言者爲難,無大臣度,以故士論不附。

    明年秋,火落赤犯臨洮、鞏昌,西陲震動,帝召對輔臣暖閣。時行言款貢足恃,國謂渝盟犯順,桀驁已極,宜一大創之,不可復羈縻……無何,給事中任讓論國庸鄙。國疏辨,帝奪讓俸。

    國、時行初無嫌。而時行適爲國門生萬國欽所論,讓則時行門生也,故爲其師報復雲。福建守臣報日本結琉球入寇,國因言:‘今四裔交犯,而中外小臣爭務攻擊,致大臣紛紛求去,誰復爲國家任事者?請申諭諸臣,各修職業,毋恣胸臆。’帝遂下詔嚴禁。國始終忿疾言者如此。”

    以上事比較細碎,詳細解釋太耽誤篇幅,簡單的說就是許國每每被人彈劾都會強烈反彈,而且在他反駁的過程中又常常連帶着把一些本不相干的人拖下水,導致外廷對他的看法非常糟糕,以至於“士論不附”——大家都不支持,也不跟隨他了。

    某種程度上而言,這的確是許國的爲人處事問題,尤其是當他身爲實學派一員而實學派中又有高務實這麼一個特別會做人的實際黨魁存在時,許國這種劣勢就會被進一步放大。這也正是許國雖然身爲次輔,但絕大多數實學派官員依舊依附高務實而不是他的原因所在。

    這一次也是一樣,他本來只是被殃及池魚的那條池魚,其實只要裝死就行了。他一開始也的確沒什麼大反應,然而昨天忽然上疏請辭,理由無非也就是我被人噴了,這是污我清名,所以我要請辭之類。

    在皇帝溫言慰勉之後,今天甚至還來了一出當面請辭,這就不得不讓大家懷疑他到底是受了什麼刺激纔會這般激烈。

    皇帝今天的心情顯然並不好,正常人一般都不會蠢到在這樣的情況下去觸黴頭,此時面對許國當面請辭也難免面色陰沉。

    要知道隨着伐元之戰基本告定,這段時間以來皇帝君威大漲,申時行之所以拉着王錫爵調整戰略,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考慮了這一點。

    朱翊鈞沉默了一下,向陳矩示意一眼,陳矩立刻上前從許國手中接過辭疏,快步送至皇帝面前,雙手捧呈。

    朱翊鈞接過辭疏打開,見這道辭疏是這樣寫的:

    “奉旨:‘卿疏再論言官,具見公正。大臣以君命國事爲重,卿勿堅持去志,其即出輔理,以副眷懷。’

    臣不勝驚懼。皇上之尊,天也,其威命雷霆也。今臣屢疏煩瀆,不即譴斥,乃爲開霽,褒以公正,戒其堅持,且謂大臣以君命國事爲重,雖父母之諭子,未有溫於此者。臣雖至愚極陋,亦有耳目心胸,顧敢負恩方命,違天而乾雷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