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283章 正國本(二十)似如來
    高務實於是便詢問王家屏,王家屏笑道:“日新畢竟年少,這些事令伯高文正公肯定是知道的。”

    呃……高務實只好苦笑不答。王家屏倒不是故意取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撫,又繼續道:“此事說來話長,如今時間有限,我便簡單述說一二。”

    根據王家屏的說法,李春芳與吳承恩結交很早,還在當年布衣時便是好友;後來在吳承恩人生的關鍵時刻,李春芳又曾伸出援手,算是爲吳承恩最後完稿《西遊釋厄傳》創造了環境。

    說起來,二人交往的時間前後達三、四十年,由青壯年延綿而至晚年;二人的友誼又很純潔真誠,不涉及地位、錢財、利益,堪稱文人間的至交神交。

    吳承恩是淮安人,早年即有才名,在當地號稱神童,約十六、七歲進學,但後來卻步步蹭蹬,到與李春芳相識的嘉靖二十年左右,已經三十五歲,仍未中舉。

    嘉靖二十九年,吳承恩四十四歲時棄考入貢,當年赴北京謁選,因故未果(兒子早夭);後編入南京國子監讀書,至嘉靖四十三年時,仍受李春芳“敦喻”再度赴京——彼時李春芳是掛禮部尚書銜的吏部侍郎。

    “敦喻”這個詞就很有意思了,因爲它的意思就是“催促”。李春芳這個時候已經進入朝廷高官行列,吳承恩卻不過白身。李春芳居然能主動催促吳承恩來京當官,可見兩人交情匪淺。

    嘉靖四十五年,他在李春芳幫助下任職浙江長興縣丞;隆慶元年捲入一場有些可疑的貪贓獄桉。這時李春芳在朝中地位已經穩固,特別是徐階致仕後李春芳還順利接任首輔,因此吳承恩也於次年補授湖北蘄州荊王府紀善一職。

    隆慶四年,吳承恩任滿回鄉——這是好聽的說法,實際上是李春芳此時已經感受到自己攔了高拱的路,未免最後和高拱真個鬧掰,不如主動請辭。吳承恩得知這個消息,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沒了靠山,因此自己主動“任滿回鄉”,最終於萬曆八年逝世。

    《西遊釋厄傳》就是吳承恩在荊王府任上因爲閒來無事寫就的,李春芳與他是多年老友,早年兩人便都對這些志怪話題感興趣,因此吳承恩與李春芳之間書信交換不斷,文稿來往如梭。

    後人之所以認爲李春芳是《西遊記》的作者,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西遊記實際上埋藏着很深的政治智慧——亦或者說,是做人的智慧與頂級官場的行事準則。

    做人,吳承恩當然也可能很精明,但頂級官場的行事準則……那可能真要李春芳這位當時正做着內閣首輔的頂級官員才能看得那麼深刻。

    [注:篇幅所限,這裏就不把證據一一羅列了,大抵在李春芳所着《貽安堂集》及附文之中可以找到線索。其中包括王錫爵《太師李文定公傳》、許國《石麓李公暨配一品夫人徐氏墓誌銘》及王家屏《石麓李公暨配一品夫人徐氏狀》。

    另外,正因爲王家屏這篇《石麓李公暨配一品夫人徐氏狀》中也有李春芳與吳承恩交往的線索,所以本書中設定他知道李春芳參與《西遊記》的創作這件事。以上種種都只是線索,在學界未必算是共識,請各位讀者當做一家之言來看就好。

    對了,還有一件事,嘉靖二十六年李春芳問鼎金榜時,吳承恩曾作《贈李石麓太史》賀之,如果不是兩人早有交情,這在當時是絕不可能發生的。]

    搞清李春芳和吳承恩的關係之後,高務實解開了一個前世帶來的心頭疑惑,終於想起正事來了。他問道:“元輔談及至此,莫非是想到了什麼與《西遊釋厄傳》相關之事?”

    王家屏仔細打量了高務實一番,說了一句讓後者大喫一驚的話:“你方纔所言之策,與那真假美猴王去找如來分辨時如來的回答十分相似。”

    高務實再次愣了一愣,但可惜他看西遊記雖是看的原文,可是兩世爲人之下畢竟已經過了太久,實在沒法記清楚如來究竟怎麼回答了。

    “也是,這般志怪日新就算看了,想必也不會深究。”王家屏倒也不見怪,微笑道:“裏頭有幾個細節頗有意思,我料必是興化公之手筆。”

    高務實只好道:“還請元輔指教。”

    “這哪算指教?”王家屏看樣子只是覺得頗有意思,擺手道:“那真假猴頭滿天下打鬧,要麼分不出真僞,要麼不敢言真僞,最後鬧到如來面前,此時猴頭的表現頗有意思。”

    高務實露出極感興趣的模樣,聽王家屏繼續道:“這猴頭一貫拿大,這回見了如來,興化公是如此寫他——跪於佛祖之前拜告。”

    高務實笑道:“這回知道尊敬了。”

    王家屏沒回答這句,而是繼續道:“猴頭說:‘弟子保護唐僧,來造寶山,求取真經,一路上煉魔縛怪,不知費了多少精神。前至中途,偶遇強徒劫擄,委是弟子二次打傷幾人,師父怪我趕回,不容同拜如來金身……’

    然後他又說了一通此後找人分辨不得之經過。最後道:‘故此大膽輕造,千乞大開方便之門,廣垂慈憫之念,與弟子辨明邪正,庶好保護唐僧親拜金身,取經回東土,永揚大教’。

    日新,你是人間絕頂聰明之輩,自然看得出這番話不是尋常人寫得出來的。”

    高務實當年還真看不出,但這輩子混到如今哪裏還看不出來高明之處,當下頷首道:“對唐僧這一行人而言,取經之重要大於一切,因此孫悟空一開頭便把‘來造寶山,求取真經’放在首位。

    之後述說辛苦艱難,順便還暗中給唐僧下了點眼藥,說唐僧不容他‘同拜如來金身’。這裏的玄妙在於,悟空這話其實是在表明,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事其實不是取經,而是‘拜如來金身’……呵呵,大道雖玄妙,不如站隊好。”

    高務實說到這裏,心中一驚,暗道:難怪李春芳當年會選擇主動致仕,他必是發覺自己哪怕想站隊隆慶,隆慶身邊也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了。

    隆慶一門心思要用我三伯,正如同佛祖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是爲了將自己的二弟子金蟬子扶上佛陀果位,這才搞出取經這麼大一場“功德”,還要讓他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無非就是讓天上神佛都無人能說他用人唯親。

    [注:金蟬子在轉世前並無果位,也就是說他的身份就是“金蟬子”,不是佛陀,不是菩薩,也不是羅漢。]

    這邊道理想明白了,但還沒搞清楚王家屏說如來的處置像今日自己提出的策略又是爲何,因此高務實繼續再問。

    王家屏便笑道:“不急不急,你可有想過這真假猴頭的事?”

    高務實略微沉吟,道:“若如元輔所言,這書……至少這一章節是興化公所着,愚以爲所謂六耳獼猴其實本不存在,那假猴王無非是悟空毫毛所化。”

    “何以爲證?”王家屏笑着問。

    “漫天神佛非是分辨不得,而是依這假猴王所作所爲,它的真身如果被公開,那麼取經這件大事就根本無以爲繼了。而且,當如來說他是六耳獼猴之後,悟空居然一棒就將其打死……呵呵,之前不是奈何不得麼,這下居然輕易打死,連話都說不出一句了?”

    高務實說到此處,搖頭道:“能分辨的人多了去了,但誰都不會說破。悟空這時也學乖了,沒有掀桌子,而是把事情鬧開卻又控制了烈度,最後擺在如來面前,同時還保持着謙卑……他其實是要如來一句保證。”

    “日新果然看得明白。”王家屏笑道:“所以,如來這時先只說要他繼續去保唐僧,他卻拿捏起來,說:‘上告如來得知,那師父定是不要我,我此去,若不收留,卻不又勞一番神思!望如來方便,把松箍兒咒念一念,褪下這個金箍,交還如來,放我還俗去罷。’

    嘿嘿,他先前怎麼說的?‘故此大膽輕造,千乞大開方便之門,廣垂慈憫之念,與弟子辨明邪正,庶好保護唐僧親拜金身,取經回東土,永揚大教。’現在拿捏,不是求如來一個保證又是什麼?”

    這下子高務實終於想起來了,也笑道:“所以如來說,‘你休亂想,切莫放刁。我教觀音送你去,不怕他不收。好生保護他去,那時功成歸極樂,汝亦坐蓮臺。’”

    說到這裏,高務實終於知道王家屏怎麼說如來的處置和他今日所言之策相似了。

    果然,王家屏道:“日新你看,‘切莫放刁’這是你用戚金、張萬邦等舊將率大軍鎮守朝鮮,使心有叵測之輩攝於武力不敢輕動;

    ‘我教觀音送你去’,這是給了顏面,如同你既重用立了功北人黨,又給南人黨一線機會,雙方都還保存了體面;

    ‘功成歸極樂,汝亦坐蓮臺’就是許諾了,就像你給他們朝鮮官員前程、給朝鮮百姓得以將來獲得漢籍的希望。

    呵呵,由此看來,興化公一輩子到老悟出的智慧,你現在就已經通曉,並且還能在舉手投足之間收放自如。好呀,好呀,這樣我也可以更加安心的回鄉,不必擔心天下能有什麼變故了。”

    ----------

    感謝書友“曹面子”、“今年?多久”的打賞支持,謝謝!

    感謝書友“kiki凱”、“書友20170107012220447”、“雲覆月雨”、“書友20200324225429736”的月票支持,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