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067章 倒高風波(二)
    高務實走進高拱值房的時候,高拱正拿着一紙文稿看得出神,此刻他的面色似乎有些陰鬱,更有些失落,連高務實叫他,他都沒有反應。.biquge

    有些訝異地走到高拱身邊,高務實探頭看了一眼,卻見那紙上的字跡頗爲眼熟,鐵劃銀鉤,清雅中暗含剛勁。

    高務實來了興趣,仔細瞧了起來,只見那上頭寫着“今天子基命宥密,孰與成王賢?其委任公,不在周公下,薄海內外,皆蹻足抗手,歌頌盛德。即餘駑下,幸從公後,參預國政,五年於茲,公每降心相從,宮府之事,悉以諮之,期於周、召夾輔之誼,以獎王室,此神明所知也。”

    他纔剛看到此處,高拱已發現他的存在,忽然出聲道“這是去年我六十大壽時,張太嶽爲我寫的《門生爲師相中玄高公六十壽序》,當時你已回新鄭考試,沒看過吧?喏,你看看。”

    高務實心中一動,接過文稿看了起來。不多時,他便放下文稿,展顏一笑“張閣老把三伯比作周公,把自己比作召公?有意思……”

    高拱感到侄兒話裏有話,微微蹙眉,問道“周、召二公輔佐成王,立不世之功,千載稱頌……怎麼,你以爲不妥?”

    高務實伸手輕輕彈了彈那稿紙,道“周、召二公之功績,世人皆知,而去年那時節,內閣又碰巧只有你們二位輔臣在任,他有此一比,原也尋常,只不過嘛……”

    高拱心中一動,問道“不過什麼?”

    “只不過,《尚書》有云‘周公爲師,召公爲保,相成王爲左右,召公不說通悅’……”高務實輕輕挑眉,露出一抹難以言喻的笑“昔日之召公不悅,今日之召公恐怕更加不悅吧?三伯何以只想着二公輔佐成王之功業,而漠視召公對周公之不滿?”

    高拱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道“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和太嶽交好經年,互以相業相期,那是何等金石之交……我二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逐漸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呢?”

    其實對這個問題,高務實心中早有答案,不過他不想表露出來,裝作想了想,才道“三伯記得徐華亭公爲先帝所擬的那份遺詔麼?”

    高拱面色一沉,冷然道“自然記得。”

    “那道由華亭公擬就的遺詔,一反大禮議時先帝之所爲,將因爲大禮議被貶竄之人全部恢復起用,後來三伯起復當政,又把這件事反轉了回去……三伯,您可不要忘了,當時擬詔之人,不止是徐華亭,還有他張江陵。”

    高拱恍然,繼而悵然。

    昔年世宗因爲大禮議,曾經貶竄許多人,世宗駕崩之後,徐階用遺詔起用了這批人,後來高拱當政,反對徐階的處置,對他們又再來了一次罷黜。

    當時高拱疏稱“明倫大典,頒示已久,今議事之臣,假託詔旨,凡議禮得罪者,悉從褒顯,將使獻皇在廟之靈,何以爲享?先帝在天之靈,何以爲心?而陛下歲時入廟,亦何以對越二聖?臣以爲未可。”這裏的獻皇,指的是嘉靖之父、隆慶的爺爺,乃是嘉靖追封,大禮議所謂的大禮,就是這件事。至於先帝,自然是指嘉靖。

    高拱這話說的事情,是世宗駕崩之前,因爲相信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這一羣方士所的所謂仙丹神藥,讓他們一個個升官。世宗死後,徐階公佈所謂的嘉靖遺詔,歸罪於他們,於是這羣人一齊入獄,等待執行死刑。

    從隆慶元年到隆慶四年,事態遷延了下來,一直到高拱複閣以後奏稱“人君隕於非命,不得正終,其名至不美。先帝臨御四十五載,得歲六十有餘,末年抱病,經歲上賓,壽考令終,曾無暴遽。今謂先帝爲王金所害,誣以不得正終,天下後世視先帝爲何如主?乞下法司改議!”

    意思是說,先帝雖然寵信方士,可他又不是年紀輕輕就死,當時都年過花甲了,誰能證明這是喫仙丹喫死的?如果按你們的說法,那先帝就必然要揹負一個污名,你們這樣做,是何居心?

    疏入,隆慶一如既往的相信高拱的判斷,雖然他心裏對自己的父皇沒什麼感情,但再沒有感情,這也是自己的老子,平白無故地讓自己父親的名聲被臣子們壞了,對自己有什麼好處?沒有。於是,隆慶立刻批准了高拱所說,王金等因此免死,改編口外爲民。

    高務實見高拱明白了自己所指,又道“三伯,遺詔這種東西,咱們都知道其實只是大臣們的主張,但是當初主持世宗遺詔的,除了徐華亭之外,還有他張太嶽。這道遺詔後來被您推翻了,那時徐華亭是什麼感受,我們姑且不論,但張太嶽的感受,想來是不大好的。”

    他說着,微微一頓,又指着手中的文稿,道“您看他這文章怎麼說,‘肅皇帝世宗廟號憑玉幾而授顧命,天下莫不聞,而論者乃罪及方士,污衊先皇,規脫己責,公爲抗疏分辨之,君臣父子之義,若揭日月而行也’——這可是站在您的立場上,打他自己的嘴巴!三伯,您是最瞭解張閣老爲人的,在您看來,他可是個能夠忍氣吞聲之輩?”

    “他自然不是。”高拱已經完全明白高務實的意思了,嘆息一聲道“你說得不錯,看來我反遺詔之時,他對我便已經心生怨恨了……現在想來,我倒是有些驚訝,以他的爲人,居然能忍我這麼久。”

    誰知高務實此時卻搖頭道“侄兒以爲,這不是性格使然,而是大局使然。三伯有皇上不遺餘力的支持,張閣老自問毫無勝算,自然不會輕舉妄動,他寧可自掌耳光,也不會跳出來自尋死路的。”

    “那現在呢?”高拱露出一抹譏笑,從旁邊拿起一道奏疏,道“劉奮庸這等人,若無人指使,焉敢有這般對着我指桑罵槐之舉?”

    劉奮庸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也是裕邸出身。早年授任兵部主事,不久改任於禮部,兼翰林侍詔,侍從穆宗裕邸,晉升員外郎。隆慶即位,因裕邸舊恩,提升他爲尚寶卿。此後,藩邸的舊臣相繼被授予權柄獲得重用,唯獨劉奮庸長期沒升遷。

    劉奮庸沒有什麼升遷,一則是能力一般,皇帝對他印象不深,二則是他資歷實在太淺——連張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他卻只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晚了足足四科之多,簡直是小字輩裏的小字輩,所以沒有什麼升遷其實也是很尋常的情況。

    但劉奮庸自己心裏很不滿意,尤其是高拱掌銓之後,也沒有提拔他,他就更加不滿了。

    高務實估計,張居正之所以花了三四天時間,才把劉奮庸說動出面找高拱的茬,也是因爲劉奮庸算是有縫的蛋,但卻有些畏懼高拱的緣故。

    對高拱不滿,所以叫有縫的蛋;有些畏懼,所以張居正才需要花幾天的時間來說服他。更何況到了最後,劉奮庸也沒敢指名道姓——雖然這沒有意義,明眼人都知道他疏文中所指便是高拱。

    高務實心道以小博大,還這般畏首畏尾,看來果然是個不成器的。

    不過高務實現在懶得評價劉奮庸,面對高拱這一問,高務實只是回答道“現在麼,張閣老大概是覺得皇上龍體欠佳,恐怕不久便有不忍言之變,因此打算先掀起風潮。”

    他見高拱聽見“恐怕不久便有不忍言之變”之時,身子微微一顫,不由得也略微一頓,然後才繼續道“他賭的是皇上現在沒精力管這些事,而三伯擔心皇上……有所不虞,也不敢在此時有太多反制。如此,他便可以逐漸轉變立場,把自己頭上的‘高黨盟友’這頂帽子摘掉,轉而站到三伯的對立面,把那些對三伯不滿之人團結在身邊,形成一個可以與三伯抗衡的集團。”

    高拱目中精芒一閃,森然反問“我不敢反制?”

    高務實笑了笑“敢自然敢的,不過侄兒還是堅持那晚的看法可以,但是沒必要。”

    “爲什麼?”高拱凝眸盯着他“你也說了,皇上龍體欠安,未見得有精力去管。而我,呵呵,對付區區劉奮庸之流,一言可決矣。”

    高務實搖頭道“只是一個劉奮庸而已,殺雞焉用牛刀?似劉奮庸這般指桑罵槐,連光明正大的叫戰都不敢,哪裏能成事?所以侄兒以爲,張閣老的手段絕非這麼簡單——我們還是再等等,最好……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