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寒霜栖月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南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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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挨挨挤挤的低矮茅屋内,冷风干索索的挤进来,撞得窗格子格楞楞的响。无边的冷,没个尽头,唯老人住的这间,炕头有些热乎气。

    姓牛这户人家的阿爹焦急的向周君离说明病情:“我娘昨晚上可能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闹了一宿的肚子,眼瞧今早眼珠子都扣进去了,否则也不想麻烦周小大夫你的。”

    炕头盖着破棉絮絮成花红被子的老太太,蜷着一把干柴似的骨头,犟起来倒是有大把的力气:“都说不看大夫了,不用看。多大点儿事,等把肚儿里的汤汤水水腾干净,躺躺就好了,干嘛白费这个钱。”

    周君离任由小老太太大发脾气与胡搅蛮缠,仍我行我素。一边切脉一边向牛家阿爹询问一些相关的问题。

    须臾,他将老人的手放回棉被中,吩咐牛家阿爹将家里的炒米放进锅里煮了,加上一小撮盐,扶老太太喝下去。

    “稍晚些再喝些米汤,还有些其他需要注意的……”声音平稳沉着,有种见惯风雨的淡漠。

    他太从容了,病人反而有些慌张。牛家奶奶和阿爹面面相觑,好像都在疑惑:“大夫诊病都这么简单么?喝一碗米汤水就行了?”不过不是很敢问出口。

    牛家阿爹思忖半天,不太心安的陪上笑脸,问周君离:“周小大夫,咱们难道不需要开些什么药吗?”

    “不需要吃药。很快就能好。”

    “可我娘她刚才还病得要死要活,不会还有其他什么毛病吧?”

    “没有。我为她检查过了,只有腹泻。休养几天就好了。”

    两人一个等着提问,一个等着详解,大眼对小眼的对视了半天。

    牛家阿爹从对视中明显是误会了。他露怯的挣红了脸,鼓足勇气才问出口:“大夫,看病该给多少钱?”

    母子俩都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死死的盯着周君离的唇隙,生怕从中间蹦出个骇人听闻的数字来。

    周君离一下被问住了。

    他看看炕上老人打过十几层补丁的陈旧外套;看看摇摇欲坠的草屋棚壁;看看惨淡的、强颜作欢的脸,想开口告诉两人:“举手之劳,不要钱。”

    “十五文。”白远默如同早已猜中周君离说什么般,抢在周君离开口之前开口。说完生怕周君离干涉似的低声道,“道上有句话叫:不赚鬼门关内的钱。你不收钱,他们不会放心的。我保证我们前脚刚走,后面就会换别的大夫进屋。”

    果然听到是个还算能负担得起的诊金数目,母子俩安了双重的心。尽管只十五文的现钱还是东家挪西家借的凑出来的,老太太也装作抱怨似的发牢骚道“你们这些大夫钱赚得真容易哪”,比起他们之前连说话也不敢喘一口的紧张,显然是敢挺直腰板说话了。

    周君离见白远默已收拾好药枕和药箱,略点头告辞道:“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我们便离开了。”

    牛家阿爹却迫不及待的留客:“周小大夫,还有旁边的这位大兄弟,你们刚来我们这儿不久,兴许不晓得,咱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夫到哪家看病,哪家就该招呼大夫吃一顿饭。这不,我屋里头的都在灶上忙乎半晌了。”

    被掀开的门帘后,浓浓爨爨的香气顺着敞开的屋门直向屋内送。

    周君离坚持道:“多谢好意。不麻烦了。”

    他从未占过人家的便宜,执意要走。

    于推辞间经过过堂的灶台,不经意间一瞥:见唯一一只等着下蛋换钱的老母鸡被杀了,在炉火上咕嘟着;鸡蛋打散了,搅和着糠面,正在摊饼;腌咸菜洗的干干净净,码得整整齐齐。一个面黄肌瘦缩在忙里忙外的母亲背篓内的小孩子,嗦着大拇指,对着灶台里的食物直淌口水……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穷得险些揭不开锅的家,竟肯拿出这般像模像样的好东西来宴请自己。

    周君离心底百般滋味,酸楚扩到了无边际。觉得惶恐、觉得不安、更觉得做得远远不够——还不够好,不足以坦然面对这样诚挚的招待。

    他慌里慌张的在衣袖里乱找,大半天也只凑齐了几枚铜板。于是,悄悄的,对白远默露出一个困窘的笑容,小声商量他:“刚收人家的钱呢?”

    白远默无奈的叹气,将一摞只比刚才多的铜板,塞进了从后背勾过来示意的纤弱手掌间。

    手掌没离开,又勾了勾:“还有么?”

    “昨天刚付过房租,已经没了。”

    手掌摸向白远默可能藏钱的地方,腰间,一只小银锞子,约一两重,攥紧后,要跑。

    白远默不肯了,按住要脱逃的手:“咱自己家还等米下锅呢。”

    “我可以少吃一口。”

    柔声讨好的软语,临到病人家属面前,已变作了一本正经的冷漠:“我再叮嘱一边,不能让老人家吃过于油腻的东西,鸡汤之类的都不可以……这些钱你们收下,替老人家买些清淡的吃食……没关系,我们当大夫的岂会短了吃喝……若无他事,我们便告辞了。”

    客气有礼的点头辞行,转身,沉稳的踱至院门外,健步如飞。

    白远默牵着小黑驴在后面紧追慢赶,遥遥的提醒着:“阿离,走慢一些,当心摔着。”

    挺拔如竹的少年应声“好”,侧回身体,对搓呵暖手心,向白远默的方向伸出手:“快来,我等你呢——”笑容甜暖澄澈,稚气未脱。

    他等了大半天,见白远默不知怎的,忽然慢下脚步,不动了,带着些许困惑向回走:“你怎么了?”

    果真不幸被言中,只是短短几步,只是一两句话的间隔,只是巴掌大小的一块亮冰面,哧溜一下,两脚已先后离地。

    平地乍起旋风,孔武有力的手臂抄着腰窝及时把人捞了回来:“你没事吧?”

    向后仰倒的丢人姿势,借势向前滑步,变作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前马步挺身。周君离板着脸,一边缓缓推手发功,配一声中气十足的“喝!”;一边慢慢的臊红了脸,小声嘀咕白远默:“没被人看到吧?”

    缓慢松开仍留恋着腰间体温的手指,在腿侧虚握成拳,白远默又好气又想笑:“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些?冰天雪地的,哪有人?快给我看看,没扭伤腰吧?我说过你多少次了,小心看路、注意脚下。”

    “没事的,我没事。”周君离短暂的担惊受怕瞬间化为大大的笑容,“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说话间低头看向脚尖,笑容顿时尴尬出了冰碴,“我还行,它可能不算好。”

    二人一齐盯向周君离的右脚,雪白的袜子从忽扇的棉靴破口中探出头来,还打招呼似的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