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寒霜栖月 >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西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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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正式见到他,应该说是,正式见着他的正脸的时候,是在寺院内僧俗共庆孙飞虎这些个贼兵伏诛的庆功宴上。

    母亲东道主,宴请包括法本兴老、法智师父、白马杜将军……以及他在内的,对我们家有全活之恩的侠胆义士们。

    我坐在母亲的下首,掀起垂幕的侧角向外偷看。

    一眼便看到了他。

    疏眉秀目,清朗姿容。声音不高不低,平稳有力;姿态不卑不亢,进退得当;衣服不新不旧,干净整洁。是位长相作风极端正派的,却也并不怎么出众的平凡读书人。

    母亲单独谢他:“我家上下之命,皆仰仗先生所活。聊备小酌,非为报礼,勿嫌意轻。”

    他恭敬应对:“在前,有法智小师父仗义掩护;在后,有吾兄杜将军解救苍生于倒悬。小生仅为向导,又做了该做的,不敢贪功。”连同母亲私下赠予的财物酬谢一并婉拒了。

    他好像是不太擅长饮酒的模样,只因“长者赐,不敢辞”,陪同众人,浅饮了几杯。我发现他的脸上很快的浮起了红蕴,转眼间红蕴染透了他的双侧面颊。他及时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道:“小生量窄,再饮下去,恐会失仪。”

    我先他一步,到湖山背阴处、他的必经之地去等他。

    远远的,白衣人影近了,“咳、咳。”我清着嗓子,转出来,“你就是张君瑞吧?我是崔莺莺。”

    他吓了一跳,讶意一刹,立刻严遵男女之防,倒退至曲槛一侧的开阔地,离我至少十步开外。

    又见个迂腐刻板的老学究。我默想。如果他此刻板下冷脸,以女德、言、容、功之类的屁话聒噪折磨我,我立即调头转身就走。.七

    好在他并没有。

    他垂眼拱手,并没有任何偷打量我的意思:“崔小姐在此专候,是有何见教吗?”

    “没什么见教。只是想单独结识个朋友,不可以吗?”

    他的表情分明是持肯定态度的,思考之后却改成了:“朋友吗?岂敢。小生有自知之明。”

    他既为难又窘迫的样子,让我觉得有趣,我哈哈笑他:“你紧张些什么?碰到了认识的人,随便交谈几句而已,我又不喜欢吃人。”

    “你吃过人?!”他的眼睛在发问。正正地撞进了我耐心等待捕捉他的视网中,他“啊”了一声,傻乎乎的盯着我的脸,魂灵飞至天外似的呆头呆脑道:“完了,我死也——”

    我哈哈大笑。

    意识到说了傻话,也做了傻事,他尴尬的涨红了脸,快速别开目光,沉着镇定的逐项回复我道:“我也不喜欢吃人。其实也不很紧张。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加之未曾遇见女子攀谈结交,一时之间忘记应该如何作答了。

    我笑道:“哈哈,简单,你可以拿我当男孩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呀。比如,你们读书人平日里都喜欢讨论些什么话题呢?”

    我向左探身盯他,他向右避过;我往右,他左躲。十步的间距,依旧正经的回答我的问题,只见不肯与我再次对搭目光:“论道经邦,兵书战策,‘尽信书,不如无书’,‘收拾精神,自作主载’。”

    “哦,也难怪你会感叹‘我死也’。”我打趣他,“你的进士怕是难取上啰。而今的主流学派正倡导‘格物致知’,主张学子们乖乖巧巧的死记硬背既定答案,老老实实的藏在六经背后成为六经的注脚。你却宣扬什么反对拘泥经典、务物逐外,写进策论中,试问,哪位大人敢甘冒触怒龙颜的风险录用你?”

    他有几分惊讶,这一次,终于敢大胆的正视我,见透过我的脸,正视我的思想:“是私下里讨论。毕竟应试是应试,思考归思考,不会将两者混为一谈。不过,既然谈到了这些,那你对‘实事实功’——不去细究初衷是王途还是霸业,以做实事建实功达成国泰民安的目标——这个观念,怎么看?”

    “你是在出试题考我了?”我丝毫不谦逊和推让,“不怎么看。反正不论哪种观念,万变不离其‘衷’,目的,三字概括,‘听我的’。”

    “‘听我的’?”

    “嗯。用上裁者听得进去的方式,或者方法、或者手段、或者谋略,让他们‘听我的’,就是‘实事实功’了。难道你会天真的以为,仅凭策论中陈述几条中肯的新观念,就可以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的了?单说不做终成空嘛。”

    “你思考问题的角度……很新奇。但是,我赞成。很有道理。”

    “过奖,书里看的。”

    “哪本书?我没有读过。像这样直白的论叙,太过……”

    “太过重逆无道是吗?哈哈哈,嗯,对的,是禁书。”

    我望着他的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欲言又止,又是一阵大笑:“是啊,就是禁书。大家都在正统的文章中泛泛而谈、讲空话、摆道理,却喜欢在禁书中透露真相和实情,为什么呢?因为禁书本就被‘禁’了的嘛,还能再怎么禁?反倒叹引各显其能的人传抄偷看喽。其实你也应该去读一读的。”

    他小声反驳我:“你怎么知道我没读过的?我也看过几本的。”

    他说着说着,蓦地脸红了,忙摆手道:“此‘禁书’绝非彼‘禁书’。”声音弱了,满面羞红,甚至不敢看我,“我干嘛要刻意强调啊?”

    我也忽然间忘了该继读说的话。

    诗云:花期忽已至,悦事又逢春。

    幸而红娘远远的喊我。我更衣久不归,宴饮已经结束了。

    我忙折回湖山石后面,向他挥手作别——或许用仓皇形容,更贴切些。

    后来,我们多次“巧遇”。太湖石,他路程的中途,我行路的半道,不偏不倚,我向阳,他对阴,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有时我说话,他听;有时他说话,我听;有时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默地呆着,便觉得,日光暖洋洋的,万物明媚而美好。

    再后来,更熟悉了些,也更随意了些,我突发奇想的大胆提议道:“我住西厢院,你读书累了可以来找我。你翻墙进来,接我出去,咱们一起赏月亮啊……”

    他手足无措的茫茫然站着。我看见他半张着嘴,可我都走得远了,也没等来他的半句回应。

    天色晚些的时候,红娘照旧指挥几名仆人,打开角门,摆好香案、蔬果。

    聚团圆明月悬似镜,隔分离氤氲不分明。父亲,请保佑我们。我长长叹气:“心中无限事,尽在三拜中……”

    好像听见了我的叹息,墙角有人轻笑,男子的声音高吟一绝:“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