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寒霜栖月 >第 97 章 第九十七章 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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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在每个异想天开的口袋中,必然揣着这样一个幼稚而可笑的美梦:身处孤寂与黑暗中瑟瑟发抖着的“我”,被从天而降的英雄,披荆斩棘、历经千难万险地拯救了。

    并非我们胆小、怯懦,不敢勇敢地倚靠自己的力量爬起来,只不过,一个人站起来的过程,窒息、压抑且痛苦,太过孤独、太过漫长、又太过难熬——我们期许心底的阴影能招进来一缕阳光。

    “他娘的,两个不讲义气的东西!哇!母老虎,原来你在底下喊得这么大声啊!聋了聋了。你怕黑吗?哇哈哈哈!怕个屁,有爷爷在……x!什么东西摸我的脸?薇儿,薇儿,你哪儿呢?咱俩靠近点儿,你家太瘆人了。”

    这个真、从天而降的,假、英雄,有些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不拘小节、粗俗无礼……他别别扭扭地从怀里抓出一只纸袋子,递过来:“那个什么,你还没吃晚饭吧?拿好,你最喜欢的那个什么鬼的八珍庵的八珍梅……”

    纸袋塌坨,滴答滴答漏水,梅果干泡得软烂肿胀。

    “啊?!他娘的!我再去买。”

    “不用,没想到这样也挺好吃的,凉丝丝的。”

    “噗哈哈哈!因为泡过你家假人身上的那种血?爷爷闻起来都快吐了……唔哇,呸呸呸,难吃,一股子草药味。不准吃了。我带你出去买新的。”

    “你有办法出去?”

    “他娘的既然能进得来,总能出得去吧?办法都是人想的。来来来,你跨着我的脖子,踩着我的肩膀,我托着你,咱们从上到下,把所有能摸到的小缝挨个抠抠、敲敲、再扒扒……薇儿,薇儿,哎,快抬头,打开了!看啊,咱们头顶上有亮光照进来了!”

    毕宿逐陌归,发我枝上薇。

    ……崔莺莺蹲下身子,她捡起一片夕照颜色的六芒星状枫叶,举迎向阳光照耀的亮光处,给张君瑞看:“呀!你看,多漂亮呀!”

    张君瑞与崔莺莺并排蹲着,随着莺莺的指向,仰脖细看:“好美!火红火红的,红得很美好。”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笑了,像一双傻鸳鸯。

    “我方才突然间有了个想法:我想在家里的院墙上画一棵红枫树,黏满寻来的落叶,这样的话,就可以长长久久地留住短暂的美好了。”

    “好想法!我认为可行性很高。好,咱们两人合力让它实现吧。”张君瑞兜起衣摆,示意崔莺莺将落叶放进怀中来,“那么,这就是我们找到的第一片叶子了。你还喜欢什么形状的叶子?我也来找。树干呢?谁来主笔,你还是我?”

    不远处,郑恒迎娶第九房小妾的吹打声,热热闹闹地从角门送进了郑氏大宅。

    戏楼内,花谢秋鬓发微汗、兴奋不已地连连冲台下鞠躬答谢,再三再四谢幕,仍被留住不许走。

    戏楼外,静泊在僻静处的一条极不显眼的小船,长丈余,阔三尺,撑推岸堤,低调地离开了河岸。

    船摇波泛,江水涛涛,脉连东海。

    处暑的滚烫尚在,两岸高高低低的烛影晃落在金鳞游泳的江面上,悠扬的词韵一节一节从喉咙口抻开,笛声轻追,拨划展翅,与杨柳垂摆交遇在微风中,摇荡荡,软绵绵,温吞吞,像挽客入睡的缱绻梦。

    陈欺霜遥望撷华楼侧移出视界,渐渐变作远景,再慢慢化作星点,疑惑地问:“我们难道不用留下来等花公子吗?”

    “我们不等他了。忍冬说,北面的玉林书会就要开了,届时天南海北的梨园新旧,不论写曲词剧本的、品评鉴赏的、或是曲簿戏本的演绎诠释者们,都会现身。他呀,大概回趁着南地这阵唱演热度未褪,与汇聚在江南的同伴们一道北上吧。”

    “那你呢?需要陪花公子一起去吗?”陈欺霜俯身,探手拨划水面。

    “我不去啊。我对他们那些事情不感兴趣。而且,他有他的事情,我也有我的事情,难得不相干的人都走光了,自然是分开,各忙各的了。”

    “哦……”

    “怎么这样问我?难道你改主意了,想折回去听其他人的戏?”

    “没有。不要。我不想。”

    “哈哈,我不会再为你说戏了,我们可以看些热闹有趣的。小霜,你离河面远一些,当心掉下去。”

    “不能。也不要。”漫不经心的拨开一层涟漪,“我只是想随口问问。就是有一种感觉吧,感觉你会纵容花公子去做许多事情。你对花公子他的很多事情都很了解啊。”

    “没了解过。都是他跟薇陌在耳旁不停的念叨,不知不觉间被潜移默化……咦?”

    岸火叠映若泼彩,华光幢幢,水汽推漾轻舟,拨开深幽的靛蓝,在指缝间缠绵跌荡,柔美而迷离。

    陈欺霜捉水,松开,再捉水,再松开,他触景生情般的喃喃道:“但是看在众人的眼里,你与花公子的关系真的很好啊。你与他说话时,会一直望着他微笑,一副拿他很没办法的样子,也很容易开怀大笑。你默许他碰你,也不介意碰他。关于花公子的事情,你会不加思考的一口气说出来很多……我,有时候很羡慕他……”

    周钰恒在错愕中,缓缓地停下了撑船的动作:“是众人,还是你?是羡慕,还是……,小霜,你难道是在……嫉妒忍冬?小霜,你可以将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吗?”已是满面笑容。

    陈欺霜莫名被问住了。他困惑地眨了眨了眼睛。嫉妒?我吗?不能。我不配。他在心里小声反驳着,久久地凝视着指尖上欲落未落的水滴。

    “滴—答。”

    他忽然生涩地将话锋扭转:“哦,我想起来了,你还有事情要做吧?”忽得一下站了起来,“还是我来撑船吧。你不行,手脚不协调,动作太慢。”

    周钰恒边躲边笑,脸上带着捉弄人的神色:“不给你。我们不用着急啊。我最近恰好无事可做,在休假呢。咦,你害羞了吗?”

    “不能。我没有。”

    “那你告诉我,你是在吃忍冬的醋了?”

    “不能。没有可能。我不会这样做。”

    “还说没有?你的耳朵都红了。别遮,遮不住的,你连脖颈也羞红了。小霜,你还好吗?你整个人都好像熟透了似的,在呼、呼、呼地冒热气呀。照理来说,不应该啊。夜凉如水,心静如风,天气真的有这般闷热吗?”

    “你够了。别说话。不要喊我。你再继续,你再这样说话……我知道了。我走。我走好了。”

    “别走。不闹了,小心掉下去。不说了,我不说了。只不过,这个飞来横醋吃得我是万分委屈呀,我希望能自我辩解一下:我和忍冬虽然私交颇好……噢,经你这么一番提醒,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公开的交情也确实挺不错的,都未曾留心去提防他人的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