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摄政王妃她说一不二 >番外二 重峦
    五月春深,老城浸润。

    正值苍茫的梅雨时节,整座安庆城都笼罩在一片银丝中,细如针尖,轻似牛毛,无声无息地下着,处处是雾霭重重。

    石板路被雨淋成墨色,顾予芙打着纸伞,背一包才做好的刺绣活儿正往城西去。

    十多天前,杜家铺子接了城内大户李家一桩生意,不忘分给她些。活计是替他家新纳的小妾绣嫁衣,那绣活儿要的多且急,予芙熬了好多个晚上,才勉强赶上工期。

    原本小时候,爹爹只让她学书学剑,从没学过女红这些,可自从六年前搬来安庆,生活拮据,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娘亲便也教她做些手工活儿贴补家用。

    几年磋磨,熟能生巧,到底把指尖扎破了多少次,予芙也不记得了,到如今,总算熬成了一个好绣娘。

    一路走来,黑瓦白墙的徽派建筑,在安静的雨中愈发厌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樟木香,混着苔藓微微的清冷气味并不难闻。

    从前汉阳也下梅雨,却不似这般粘稠难解,即使这般,那个人以前,也最讨厌下雨。

    “雨多误事,一下雨,你爹晚上便不乐意放你出来,好好的庙会咱们也看不成了。”

    她又想起他说这话的样子,星目带忧,却仍然熠熠生辉,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她,嘴角还有一抹浅浅的笑。

    然而物是人非,余生想必,再见不到他的模样。

    洛阳春晚,伽蓝观雨。

    山河早破碎如同风飘絮,旧时神都外的这座寺庙,又哪里逃得过破败的命运,已然山门倾塌,浮屠塔断。

    杨劭独自一人伫立在大殿前的院中,并没有打伞,细雨沾湿了他的玄色锦袍,几缕头发滴着水贴在侧脸。

    举目仰望佛陇山岗,四周古树参天,被新雨洗出一种出尘的透绿,寂静而清明,隔断繁华,幽梦偏冷。

    他正望着院中一棵高大的槐树出神。

    洛阳城十日前初下,这一仗打了整整三个月,但自此方圆百里都再无重镇,一马平川。这座古老的城市被鲜血染透,死伤无数,守城的大将管宜中,到最后见大势已去,自刎于城楼,倒也令人佩服。

    这些年明国铁骑所到之处,横扫千军,杨劭两个字,成了世上最简短的魔咒,响彻神州。

    但他昼思夜想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循声而来。

    他前后派了几波人去往汉阳,带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曾经两家人住的那条街,早已经毁于战火,顾家人没死,但不知道去了哪儿。他们搬离了那座回忆之城,像是刻意躲着他一样,在这世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前她家的院子里,也有这样一棵老槐树,就像眼前寺里的这一棵,据说如今已被烧得焦黑一片,只剩下一段枯老的树根。

    数年前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猛然间有些头晕目眩,曾经在那树下,他们一同青春年少。

    “你若是能爬到树顶,给我摘一朵最高的槐花,我就奖你一个好东西!”

    他想起予芙说这话的样子,含羞带怯,手背在身后,脚尖点在地上胡乱地划。那是她第一次绣的香囊,明明已经做好了,却不好意思拿出来,非要拐弯抹角的才肯送给他。

    如今他叱咤天下,天下之大,再也找不见她。

    辗转一生,只得情债一本。

    安庆城不大,从东走到西,予芙的肩头还是湿了一大片。东西若是潮了,主家不收,杜家老板也为难,一路她只顾着护好绣活儿,并未在意到自己。

    杜老板娘是个中年妇人,宅心仁厚,看她一身狼狈,不禁叹了口气,进屋给端了碗姜茶。予芙谢过并不敢坐,只站在堂下啜饮,一阵暖流缓缓流入心田,驱散了些许湿冷寒意。

    “做得不错,说好的三吊钱,拿着。”老板娘看过东西,满意地点了点头。顾予芙是店里用惯了的,做工精细,肯下功夫,有时候主家出的钱不多,也从不抱怨,毕竟她家逃难而来,经济实在困难。

    予芙忙谢过店家,想了想又取下半吊还回去:“以后若有活儿,劳烦多少惦记着。”

    “那是自然。如今乱世,咱们理当互相帮衬。”杜大娘并不收,又给她推了回去,“丫头,信大娘一句,安庆也太平不了多久了,你爹给你定的那门亲不错,早早嫁了吧。”

    “是我爹让您和我说的么?”予芙愕然。

    杜大娘又气又笑,只得摇了摇头:“芙丫头,你在我这儿做活两年,如今二十二了吧?再熬下去,图个什么?崔恒虽然远在上虞,大小是个官儿,你嫁过去,不比在这当绣娘好。”

    顾予芙低头苦笑,并不回答,这不知道是五月来,第几次有人催她。

    要她嫁人,却不准嫁给他。

    爹爹和哥哥铁了心,要替她把那条不切实际的念想断干净。

    他们说,他反了,是仇人。

    他们还说,如今他位高权重,早就忘了你。

    但她却已想好,如果真的到了退无可退的那一天,不是他,毋宁死。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苦苦等什么。

    仿佛默认,生死枯等,哪怕等她的,只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赵云青从城中过来复命,见到十多个府右卫又都等在院外,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一过来,一名手下立马给他递来伞,又向里使了个眼神。

    走进去单膝叩地行完礼,赵云青便自己站起来,把伞打开举过杨劭头顶:“主上千金之体,务必保重。”

    杨劭却不理他,取下腰间的龙泉剑在地上划拉,脸上有一丝古怪的笑容,半晌才道:“又没消息?”

    赵云青低头:“属下无能。”

    杨劭阖目,像是对他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赵云青,快九年了……”

    如果是刚入右卫没多久,赵云青也许会接着问一句示下,还找不找?但跟着杨劭这些年,事到如今,他早已经明白,主上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字。

    找。

    无论生死,那个人,始终会是主上唯一的妻子。

    杨劭又立在院中,看着那树发了会儿呆,赵云青不敢打扰,待他喟然长叹一声,转身朝外走,才忙把城中新带来的消息回禀上去。

    “主上,汝阳郡王听说洛阳城陷,吓得派人把女儿给送过来了,意思献予主上为妾。他上表说汝阳甘愿臣服我朝,永以为好。”

    “你就跟他说,心意我领了,人我不要。老办法,送给小明王去。”杨劭一面走,一面吩咐,“再过两个月,要是这院中的槐树开花了,你找人摘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