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宁建国基于礼数,跑了一杯茶,放到赵景闻面前。
“孩子……孩子呢?”
赵景闻的语气迟滞凝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吃完饭,我姆妈抱着他去桥上走走,看看汽车和轮船。”
建德里的旁边自然也是桥,还是一座钢铁桥,和外白渡桥有几分相似。因为这个原因,时常有剧组来此地取景,拍有关老上海的电影。对此,附近的居民早就见惯不怪了,甚至还时不时地能够获得一些群众演员的角色,拿一笔外快。
据说有好几个导演曾经在拍戏的间歇,被偶然走过的宁建国所惊艳,热情地邀请他加入电影公司工作,都被宁建国拒绝了。这事儿也成为了住在建德里附近居民的一桩笑谈,以示建德里人杰地灵,差点出了电影明星。
“哦哦……厂子里……”
赵景闻平日里端的是油嘴滑舌,没话还能找出一车轱辘话的人。面对此时灯下的宁建国,却是舌头打结,说不出完整话来。
他的心思也是一片乱麻,一会儿想着果然那个阿孝果然给建国提鞋都不配,两人一个是天上的云朵,一个是凡尘里的破柳絮,自己之前果然是吃了猪油蒙了心。长远不见到真人,居然被冒牌货骗到了。
他一会儿又想着那小孩怎么这时候出去了,虽说儿子像妈的多,但是总归和父亲还是几分相似的。
旁的不说,就说他们家那个非洲乌骨鸡……哎,他现在长大了,不能算乌骨鸡了,那个苏北黑毛猪长得活脱脱就是范家的种。他妹妹赵景丽的基因好像一点都没起到作用似得,真是让人气馁。
“我知道,厂子里传得很难听。”
宁建国的脸颊有些消瘦,他虽然只离开上海半个多月,但是赵景闻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同了。
好像一下子长开了,变得更有担当和有男人味了。
虽然过去的宁建国比起同龄人来都有大哥风范,谦逊,勤劳,深得长辈们的喜爱。但毕竟年纪还小,即便在部队里历练了几年,身上还是带着男孩子的火气和稚气。
但今天赵景闻只进来这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他明显的感觉到宁建国的眼神变得深沉,眉宇间带着往往只有在拖家带口的中年男子的眼睛里才能见到的对于家庭的责任,是一种成熟的美。
他觉得这种东西他妹夫别说到了中年,哪怕被推到火葬场的那天估计也不会有。
宁建国变了,变得陌生了,但是他那种成熟、忧郁的气质却让赵景闻更加痴迷。
“那些人的话,不用去听。他们就是闲的发慌,平时无风也要起三尺浪的。他们说那孩子不是……”
“是。他是。”
宁建国点了点头。
因为只有两个人坐着,堂屋里的吊灯没有开,只开了一盏落地立灯。灯影打在地上,拉出一个大大的绿色圆圈。
赵景闻记得很清楚,前年厂子的样品间报废了一批没用的铝合金架,负责后勤的大叔把那些架子全部堆在后门,准备等收破烂的上门。但是模具车间的那群老少爷们们却纷纷过来,一人拿了好几根,说这玩意儿做灯架简直再好不过了。
当时他跟着去凑热闹,于是宁建国也给他家做了一个,还是能调控明暗的那种。
赵景闻的妈听说后,把家里用不着的床单贡献出来,裁好之后糊在赵景闻亲自用铅丝扎的骨架上。宁建国家里的这个和他自己家里的用的是同一块料子,是印着葡萄暗纹的墨绿色棉布。灯光一打,绿色的布仿佛像是一块从内而外透光的翡翠,美得不像是用回收的废品扎得灯,倒像是工艺品商店里出售的那种可以出口到欧美国家赚外汇的高级货色。
赵家的那个台灯就被放在二楼他新装修好的房间的沙发旁。赵景闻如今不怎么回家,不过周末还是要回去探望一下姆妈的。
到了夜里,他就坐在沙发旁,一手拉着灯上悬下的拉索。
一下,两下,三下。
开灯,变亮,熄灭。
反反复复。
“他是我的儿子,我的亲儿子。”
宁建国一早就猜到他想问什么,笑了笑。
他也是伸手去摸那拉索,却在下一刻想起家里还有客人,于是把手放了下来。
赵景闻眉头一动。
“孩子妈妈呢?”
“我们离婚了,孩子归我。”
宁建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释然。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幸好此时大门打开,简清霞抱着孩子进来。
“啊呀,景闻啊,长远不见了。”
赵景闻连忙起身打招呼。
简清霞放下孩子,拖着他去厨房的水斗洗手。
宁家的厨房就在堂屋的左边,站在堂屋门口可以看到那边。赵景闻几乎是迫不期待地朝那个孩子望去。
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因为穿着厚厚的棉服,行动缓慢,像是可爱的小鸭子。孩子很白,不知道比他家里的那个白多少,简直就是粉团儿捏出来的。
小孩洗完手,被简清霞拉着走了过来。她指着赵景闻,让他叫叔叔。小孩子很是困惑地看了赵景闻一眼,然后转过头,抱着简清霞的小腿不放,也不叫人,也不看他。
这么一看确实是看清楚了,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
他不知道宁建国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不过这么漂亮的小孩,说是他生的,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
“孩子有点认生啊……啊,这个给侬。”
按照上海的礼数,做长辈的第一次看到晚辈,都是要送礼物或者红包的。赵景闻自然也准备了一个。蛋糕店不远处就是金店,他特意去买了一块镌了“长命百岁”的黄金锁片,锁片下方还有三个小铃铛,摇起来叮当作响。
“哎呦,真是不好意思了。来,小北,谢谢叔叔呀。啊呀,这个小孩怎么总是这个样子,养不熟的啦。”
听出了姆妈语气中的不耐烦,宁建国急忙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
他姆妈不是很喜欢这个小孩,他能感觉得到,孩子自然也感觉得到。
“他刚来,听不懂上海话,以后就好了。”
孩子被宁建国抱着,到不那么犟头倔脑了,乖乖地伸出小手,让宁建国把手环带了上去。他好奇地摆了摆小手,惊讶于清脆的铃声,眼睛瞪得大大的,抬头对宁建国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