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也不知怎的,明明已入三月仍無甚暖意。
豫地有些清冷,一行人沿着河道往前進,兩輛馬車,一輛轀車載人,一輛載着幾箱行囊,三四人騎着馬分別護在馬車旁。
“阿爹,”一隻白白嫩嫩的小手掀起了車窗簾,簾後露出一張稚嫩的笑臉,聲音糯糯,“我們還要多久纔到呀?”
“快了,”馬車旁騎着赤馬的青袍男人彎着眸,滿眼溫柔,“睡一覺就到了。”
“阿爹這話都說了好多回了,”小女孩嘟起小嘴,轉頭向馬車裏道,“阿孃,阿爹他總把我當小孩兒哄。”
“阿疏無論多大,在爹孃眼裏都是小孩兒,”車窗簾被掀得起來了些,一位面容姣好的女人探出頭來,擡眼看了眼天,憂心忡忡地問青袍男人,“允哥,這天怎麼這般不好?”
此時不過是未時,卻暗淡得如同暮色,風沙已經起了來,水面也是驚起了波瀾,除了他們的馬蹄聲與車輪碾泥聲,便只有風聲與水聲,實在是讓人感覺不好。
“阿孃,”後頭一騎着黑馬的錦袍少年緩緩行上前,神采奕奕,“很快便到許昌了。”
“快些改口,”女人蹙起柳眉,“都進豫地了,別再說什麼許昌了。”
少年點頭,看着扒在車窗上的女孩,朝她做了個鬼臉。女孩撅着嘴拱了拱鼻子,別頭藏進了馬車裏。
馬車又行了兩個時辰,已入哺食,男人叫停馬車,衆人或下馬或下車歇息。
女人看了眼一旁打鬧的兒女,向男人道,“允哥,我這心有些發慌。”
“往事不會再有,”男人攬女人入懷,擡頭看着天,柔聲安慰懷裏的人,“我們行程突然,沒人知道的。”
風勢越來越大,已是天昏地暗,一行人也不多做停留,兩刻鐘後幾人便收拾了行囊準備接着上路。
女人正準備招呼女孩上車,就聽得女孩咧着嘴笑哈哈向她跑了過來,雙手捧着什麼,小心翼翼的,“阿孃,快看!”
女人彎腰去看女孩微合的小手,女孩將手攤開,有些疑惑,“咦,化了嗎?”
已經上馬的少年在後頭看着母女倆在看什麼,風聲大,他聲音也大,“別鬧啦,阿疏,快些同娘上車啦!”
女孩癟着嘴,轉頭衝少年嚷道,“我纔沒鬧呢!”
說罷又轉回頭看着自己的母親,圓圓的眼珠直盯着她的肩膀,小手一指,“在阿孃身上呢!”
目光忽地又轉到自己的小手上,“我這也有。”
女人有些驚訝,看着褚疏指尖上的白絮,擡起頭,張了張嘴,趕忙叫後頭的男人,“允哥,下雪了!”
男人趕忙擡頭,還真下雪了。這陽春三月,倒春寒都說不過去,竟飄起了鵝毛大雪。少年聞聲也擡了頭,詫異得很,幾人面面相覷,男人也沒等旁人多反應,趕緊招呼自家兒子與貼身近衛北至、過南做禦寒準備。
四個男人一同下馬從行囊的木箱裏拿出了油布,又卸下馬鞍,借兩輛馬車爲支架成棚,將轀車那可以不動的空間封死,轉身便去拾撿乾枝以好作柴。女人也挑了些大件衣物系在一起作擋風布,帶着女孩待在了棚裏。
一刻鐘的功夫幾人回來,將擋風布已經馬車的縫隙都封好,在棚裏支起了小火。
“允哥,這雪,”女人掀開一點縫隙看了眼棚外,皺眉同身旁的男人道,“怕是不會馬上停啊。”
“阿疏乖,”女人輕吻了吻女孩的發,“等雪停了再說。”
是夜,棚外一片寂靜,只聽得棚內火苗亂竄的聲音。女人將外袍蓋在已經入睡的兒女身上,她心還是慌,這雪已經連下了兩天兩夜,柴火都快燒完了,他們的乾糧本就沒剩多少,天寒地凍,若是雪還不停,他們也很難堅持。
第三日清晨,女孩忽然叫了聲,“阿爹,阿孃,雪停了!”
衆人聞聲抖雪掀開油布,確實是停了,連下三日三夜的雪終於停了,女孩歡喜得不得了,一個勁往外跑,憋了這麼久,總算可以撒歡了。
少年也是極高興的,跟在女孩後頭,幾個大人收拾行李的收拾行李,探路的去探路了。
女孩本在與男孩打雪仗,不經意間卻有了驚人發現,於是大聲朝少年道,“哥,河凍住了!”
嚷完便撒腿往結成冰的河面上跑。往年冬天,他們在外祖父家過年,總會下雪,莊院的湖也會凍住,他們幾個小輩就會在湖面冰嬉,其實也不足爲奇。
少年本欲跟上前,卻聽得女人叫他,便只叮囑了女孩一句,“慢些跑,別太往河中去。”
結果剛到女人身旁,便聽得女孩“啊”的一聲驚叫,再往河那邊看,不見了女孩蹤影。
壞了,衆人聞聲趕往河邊,只見河中心有個大洞,女孩的一隻紅棉鞋歪在洞旁的冰面上。
少年一下愣住了,反應過來時女人已經“撲通”跳入了那冰洞,男人在離冰洞有些遠的地方停了一剎,謹慎將冰洞敲得大了些,也跳了下去。
一炷香的時間,男人將女人和女孩帶上了冰面,片刻未停,北至、歸南將從馬車上拿來的兩牀棉被分別蓋住三人,女孩緊抱着女孩,渾身發抖。
怔了許久,男人探了探女孩的鼻息,又伸手搭脈,半晌,才放開手。
女人抽泣着擡眼看向男人,男人眼眶發紅,抱住了她。
少年立在一旁,只感覺呼吸一滯,腦子“嗡”地一聲,耳邊響起女人的嚎啕哭聲——
“沒了,我的阿疏,”女人看着直挺挺躺着的女孩,不停喃喃,“我的阿疏,沒了……”
“婉婉,”男人將女人攬入懷,“別再哭了……”
“若是我們不提三哥兒,阿疏便不會要來許昌,”女人在男人懷裏抽泣着,“若是不來許昌,我的阿疏便不會……”
男人啞然,擡頭見一着鶴氅的少年風塵僕僕趕來,自下馬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蹌蹌,似驚風之鶴。
鶴氅少年立在男人與女人旁,看着人躺在地上的人,僵在原地——
“走罷。”鶴氅少年望着湯池中的小舟,裏頭躺着的姑娘如同睡去一般,靜謐安詳,他知道,再也見不到那個咋咋呼呼的小女孩了。
男人攬着女人,少年跟在一旁。鶴氅少年走出洞口時回了頭,終究還是落了淚。
四人緩步至山谷外,男人扶女人上了馬車,少年也一同上了馬車陪着。鶴氅少年立在車旁,哽着喉嚨同男人道,“婉姨傷了心肺,怕是不好,姨父與堂兄隨南紀一同回祖父那兒罷。”
男人頷首,他已失去女兒,不能再失去妻子。
青陽高照,雪水微化,河水汩汩,一行人啓程離開了傷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