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9 第十九章 險些擦槍走火
    蘇晏出了北鎮撫司,當即回了趟家,吩咐小廝燒水,在浴桶裏把自己好好洗涮乾淨。

    洗了小半個時辰,他在身上嗅來嗅去,確認徹底聞不到血腥味和精羶味了,方纔起身穿衣。

    詔獄被迫互/擼事件,對他的直男心靈造成了相當大的打擊,導致情緒低落,想想都尷尬得不行。

    但這打擊又沒大到羞憤欲絕的地步。畢竟大學時,宿舍裏一幫大老爺們兒偶爾也拿這個開玩笑,發現有人偷着打/飛機,就悄悄上前掀他被窩,或者敲衛生間門板,起鬨要當葫蘆娃。

    當一次葫蘆娃就當吧,沒什麼大不了,鋼鐵直男自欺欺人地想。

    他還得回東宮報道,伺候精力旺盛的半大小子,只得穿戴齊楚,打起精神進宮。

    朱賀霖等他等得心焦,遠遠見了就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你可算回來了。詔獄那鬼地方,聽說又潮又冷,晦氣得很,你別待太久,當心染了風寒。”

    蘇晏笑道:“無妨,也沒待多久。殿下今兒窗課寫完了麼?”

    朱賀霖逃避學業話題,端詳他後,不解地問:“哎,你嘴怎麼破了?”

    蘇晏下意識地撫摸脣上破口,輕嘶一聲,掩飾道:“是……上火了長泡,蹭破的。”

    “那我着人去叫太醫,給你開點清熱下火的藥茶,帶回去喝。”

    “不用不用,勞師動衆的,回頭我出了宮,在青草鋪隨便抓點涼茶就好。殿下今兒窗課寫完了麼?”

    朱賀霖見逃不過,只得垂頭喪氣地去書房,老老實實開始寫窗課。

    小內侍富寶在桌旁研磨伺候,見蘇晏在簾子外朝他招手,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悄悄地走出去。

    “富寶公公,上個月請你查的那事,可有結果?”蘇晏低聲問。

    富寶沮喪答:“查了,內官監的採買,尚膳監的小竈廚子,還有尚衣監來量體裁新衣的……林林總總大幾十人,查也查不過來。”

    蘇晏想了想,又問:“有其他宮裏來傳信的麼?”

    “除了皇爺那邊,哦,還有太后那邊,就沒有其他宮的了。”

    也對,無論是後宮設局,還是與宮外有勾牽,怎麼也不會動用本宮之人,藏葉於林,確實不好查。只能提高警惕加強防備,將來若還有這種事發生,須得當下拿住,纔好追查幕後黑手。

    蘇晏諄諄叮囑富寶,話還沒說完,司禮監太監藍喜身邊的小內侍多桂兒匆匆趕到東宮,說皇上在御書房召見蘇侍讀。

    蘇晏只好和太子打了聲招呼,隨多桂兒前往御書房。

    *

    景隆帝罕見地沒有在批摺子,而是揮毫潑墨,畫一幅寫意山水。

    蘇晏行了禮,乖乖站在一旁,等候皇帝發落。

    棉與繭製成的高麗貢紙堅韌如帛,整幅畫的構架已佈置其上,皇帝正用焦墨渴筆,分出樹木和山石。

    蘇晏屏息等待片刻,才聽天子頭也不擡地問道:“去詔獄了?”

    他下意識“嗯”了一聲,發現太隨意,趕緊補充:“回皇上,午前確是去了趟詔獄,剛回來。”

    “去看望你的啓蒙老師?”

    “……是。”

    皇帝筆尖停頓,擡起深邃狹長的雙眼看他,“卓祭酒之事,你怎麼看?”

    蘇晏的頭皮嗤啦麻了一下。

    ——這是道送命題啊!

    卓岐被控的罪行是結黨營私,收受賄賂。後者真假先不提,光前者,就已經是政治敏/感點了。

    結“黨”的這個黨,叫西野黨,由一幫鴻儒名士與被貶官員因爲志同道合聚集而成,在朝野上下影響甚廣。他們諷議朝政、評論官吏、辱罵權閹,漸漸由學術團體變成了政治派別,形成了一個漩渦似的輿論中心。

    卓岐雖未明確表示支持,卻與其中一些黨人有私交。

    國子監司業於涌正是抓住了這個把柄,在彈劾奏章中罵卓岐培植黨羽,事君不忠。

    閣老李乘風雖相信自己的門生並不是西野黨人,卻也難以在堂審前將他徹底摘乾淨,纔不得不忍痛看着他下詔獄。

    眼下,如果蘇晏替老師求情,就是罔顧國法;如果不替老師求情,就是不仁不義;如果推脫不談,則是膽小怕事——怎麼說,都是錯。

    皇帝持筆的手穩穩懸停,很有耐心地看他。

    剎那間,蘇晏腦中轉過七八個念頭,像臺瘋狂運轉的計算機,權衡利弊得失,擇選着最爲精確妥帖的反應。

    腦海中的最後畫面,定格在一本老少皆知的經典名著——《三國演義》上。

    蘇晏緩緩下跪,膝行向前,牽住皇帝的衣袂,將頭深深埋了下去。

    景隆帝心生疑惑,忽然聽見了低低的哽咽聲。

    哽咽聲又變成了啜泣,悲傷且隱忍,彷彿蘊含着當事人難以排遣的內心痛楚,聞之令人心酸。

    皇帝整個兒愣住了。

    他擱下毛筆,向後慢慢坐在金絲楠木雕花圈椅上。蘇晏趁機又膝行兩步,將臉埋在皇帝大腿,哭得愁腸百結,哭得杜鵑啼血。

    景隆帝只覺一股熱意滲透布料,大腿上被淚水熨過的地方,一直燙進血肉深處去,不禁有些懊悔,對這個太子屬意的年輕官員逼得太緊,防得太深了。

    ——他還只是個堪滿十七歲的少年,比賀霖大不了幾歲呢!

    “……好了好了,起來吧。”皇帝輕拍蘇晏的腦袋。

    蘇晏暗暗盤計了一下,火候還沒到,於是繼續抱着龍腿哭,一個字不說,只是哭,身體難以抑制地抽搐。

    景隆帝默默嘆氣,手掌向下,撫摸他顫抖的後背。

    蘇晏的肩背看着清瘦,手感卻並不單薄。年輕肌理所特有的結實與彈性,以及衣領內微微滲出的幽香,蛛網似的黏住了天子的手。

    撫摸不知不覺就變了味,從安撫逐漸化爲意動情生。

    蘇晏哭得直抽抽,忽然感覺哪裏好像不對勁……後背上的那隻手,撫摸力度是不是有點大,角度是不是有點歪,尺度是不是有點不可描述?

    他午前剛被人蹂躪過,這會兒還有些十年怕井繩,條件反射似的一擡臉,打了個響亮的嗝,不哭了。

    景隆帝正心旌搖盪,冷不丁對上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有點窒息。他端詳近在咫尺的一雙朦朧鳳眼,只覺人間整季春色都融入其中了,連詩畫也難以描摹,情不自禁伸手撫摩,指尖從微顫的睫羽一路滑到殷紅嘴脣。

    然後皇帝問:“你嘴怎麼破了?”

    “上火了長泡,蹭破的。”

    “朕看着不像上火,倒像是被咬破的。”

    “……”

    這個梗就過不去了是吧?!蘇晏在心底咆哮,面上卻露出茫然之色:“臣沒有咬嘴脣的習慣呀。莫不是上火了夜裏磨牙,咬了也不知道?”

    景隆帝半信半疑地用指尖蹭了兩下,總算不再糾纏這個話題。

    蘇晏發現眼下情勢不對。他跪趴在皇帝膝頭,邀寵似的擡着臉,而對方俯身凝視,手指在他臉上曖昧地摩挲……這是要擦槍走火的節奏!

    腦中直男警鈴大作,他忙不迭地向後撤,擦拭臉頰上淚水殘痕,心虛道:“臣一時失態,求皇上恕罪。”

    恍惚間從旖旎夢境脫身,深沉自持的秉性回到體內,景隆帝收手,刻意忽視指尖餘熱的勾留,起身又提起了毛筆,繼續畫他修身養性的山水圖。

    “……皇上?”蘇晏還跪在地上,未奉聖諭不敢起身。

    皇帝筆下勾線,泰然道:“明日便是端午,百官休假。東苑有射柳之戲,射中者得賞賜,你可要去顯顯身手?”

    蘇晏也聽說端午節放假,本打算去金水河上看划龍舟,如今一聽朝廷搞團建,還是在赫赫有名的皇家園林,當即改變主意,不去看常規活動了,就去東苑。

    “臣願意隨行,不過騎射之術臣並不擅長,可否只是瞧個熱鬧,上場就免了吧。”

    蘇晏來到這個時代不過半年,騎馬學得挺利索,射箭卻幾乎沒接觸過,讓他上場的話,估計能拿脫靶冠軍。

    皇帝道:“君子六藝,射御佔其二,不可不學。你若不會,朕可以教……可以着人教你。”

    蘇晏只好謝恩。

    “去吧,陪太子讀書去,別在朕面前礙眼了。”皇帝下了逐客令。

    蘇晏這才鬆口氣,規規矩矩地行禮退離。

    等到少年侍讀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皇帝方纔擱筆,將筆法散亂的山水圖一揉,丟在桌腳。

    他盡力平息身體深處的一絲燥熱與焦渴,從抽屜內取出一枚青玉透雕荷葉佩。

    這玉佩質地細膩溫潤,雕工生動,荷葉上啜着的水滴像是要流動滾落,但在閱盡奇珍的天子眼中,也只算是稀鬆平常。

    唯獨與衆不同的,大約就是玉佩背面雕刻着“清河”二字。皇帝將它擱放在白紙邊角,開始畫一幅雨後風荷圖。

    這次畫得十分流暢應手,末了在荷葉旁,用他那遒勁圓熟,被後人評價爲“翰墨圖書,隨意所在,極盡精妙”的筆法,提了兩行詩句:

    青荷憐淨碧,宿雨不堪襲。

    ——我憐惜青荷的澄淨碧綠,怕它承受不了經夜淫雨的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