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20 第二十章 委屈成個傑寶
    蘇晏出了御書房,被風一吹,才發覺後背濡溼。天兒是真熱起來了,殿裏有點悶,自己又大哭一場,出了一背的汗。

    他心底有點煩躁,似乎是因爲天氣,又似乎不是。

    景隆帝城府深、思慮重,也不乏絕大多數帝王都有的疑心病,並非只有史書上記載的“帝性寬仁”的一面,這個自打他偷聽過皇帝的壁角就知道了。所以在侍君時他才一直戰戰兢兢,始終繃着根弦,等弦鬆了,才覺出累來。

    他相信方纔的問話,並非皇帝懷疑他與卓祭酒、與西野黨有什麼牽連,畢竟他年紀尚小,爲官才兩個多月,派錦衣衛隨便查查,背景單純得還寫不滿一頁紙,更大可能是習慣性的敲打,就像皇帝平日裏對其他官員那樣。

    皇帝這是想告訴他,無論什麼黨派,什麼人脈,在對朕的忠貞面前,屁都不是。用調任吏部試探他,用榜下捉婿試探他,繼而又用一道送命題試探他,無非就是想知道,他蘇晏在才能之外,最重要的政治立場有沒有站歪。

    然而他要是真的當場指天誓日,大表忠心,皇帝十有八/九反而不信了,所謂過猶不及。

    也算是他急智,用了這不成招數的招數,望帝春心託杜鵑地一頓哭,才矇混過關。

    皇帝究竟對他有幾分信任,又有幾分垂愛,蘇晏心裏也沒數,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到底還是有些委屈。

    我每天除了睡覺喫飯之外的時間,基本都被你們父子倆霸佔了,叫幹什麼就幹什麼,每天揀好聽的話說,捱了打也不心懷怨恨,還盡力爲你們出謀劃策——像我這麼好的臣子,打着燈籠都找不着,還特麼不懂珍惜!遲早有天叫你後悔。

    ……好吧,叫你後悔什麼的,也不過是想想而已。身在古代,皇帝對他是一言定生死的絕對存在,而他對皇帝而言只是滿朝文武百官中毫不起眼的一個。

    萬人之上的內閣首輔,尚且因爲皇帝一句話就坐了牢,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連委屈的資格都沒有。

    此刻他只想回家再洗個澡,眼見日頭西斜,便不想去東宮侍奉,着小內侍去稟報太子一聲,怏怏地出了宮。

    回到家,泡在浴桶裏,蘇小北燒完最後一鍋熱水,來給他擦背,輕聲問:“大人心裏不痛快?”

    蘇晏懶洋洋趴在桶沿,“有什麼不痛快的。在外人看來,我這太子侍讀左右逢源,痛快得很。”

    “今日大人自打從宮中回來,眼裏一點笑意都沒有,可是累了?”

    “人不累,心累。太子一天見不着我就發脾氣,皇上恨不得將我做成個盆栽種在御書房,你沒聽這幾天詹事府的閒言碎語怎麼說,說我直諫是假,媚上纔是真呢。”

    “他們那是嫉妒大人得寵。倘若給他們當御書房盆栽的機會,一個個的還不得樂瘋了,塌腰撅腚的都要爬進盆去!就是因爲眼紅,才嚼舌根冒酸水,這種人就跟溝裏蚊蠅似的,不配讓大人瞥一眼,聽一聲。”

    蘇晏輕笑:“這我當然知道,不過還是要感謝你的安慰。”

    蘇小北不自在地垂下眼皮,“大人怎麼老對我們這些下人道謝,小的實在不習慣,總覺得心虛……”

    蘇晏道:“心虛什麼,把腰桿給我挺起來。都是父母生養,誰又比誰高貴,扒了那層權勢地位的皮子,還不都一樣是個人。”

    “不一樣。”蘇小北眼眶泛紅,要哭不哭地道,“黃河下游發大水,沖毀田地屋舍,我們一家四口不得不逃荒來京城。半路上妹妹餓死,被父親拿去和人家交易了一袋糙米餅,才捱過寸草不生的荒地。好容易進入東昌府,又遭馬賊劫掠,我母親被抓走,生死不知。到京城父親只剩下一口氣,沒奈何又把我賣給人牙子。人牙子看我生得有幾分端正,本想賣進長春院,做個最低等的小倌兒,要不是大人將我買下,如今我怕是早已成了一堆爛骨頭。你說,像我們這樣的,一身皮肉血,也能喫,也能賣,怎麼還能稱得上是個人呢!”

    蘇晏聽得惻隱之心大動,嘆氣道:“這兩年天災人禍,日子是不好過,但總會好起來的。”

    “是嗎?還要等多久?”

    “……不久了。”

    國難與河患往往同作。黃河孕育文明,卻又變遷無常,潰決改道帶來的災難,總歸會被時間與人治一次次抹平,荒土上會再次萌發青苗。

    “往事已矣不可追,別想了。”蘇晏起身穿衣,“用晚膳吧,我好餓。”

    蘇小北擦了擦淚,強笑道:“都備好了,就等大人傳喚呢。”

    “對了,咱們是不是該買點糉葉、糯米、花生之類,也包些糉子應應節?哦,還有鹹蛋和火腿,甜糉鹹糉都好喫。”

    “買是都買了,明日便叫廚娘包好。”

    “喫現成的,那多沒意思,咱們自己包,試試看。”

    蘇小北爲難道:“我和小京手藝不行,怕包成個棍子。”

    蘇晏笑:“包成桶子也無妨啊,玩玩兒嘛。”

    次日一早,主僕三人便在院中擺弄起來,石桌擦得乾乾淨淨,放好一干食材,邊說笑邊包糉子,沒多久就成就了一桌妖魔鬼怪,模樣只有更醜沒有最醜。

    蘇晏欣賞手中的最新傑作,一頭鈍而凸長,一頭圓而中陷,忽然覺得有點像雞/巴,表面結結實實地捆纏着絲線,就更污了。他滿頭黑線地想拆了重新包,聽見院外有人敲着門高聲詢問。

    蘇小京去開門,呼啦啦涌進來好幾個拿着禮盒禮包的僕役,把兩張石桌都卸滿了貨。

    “這是豫王殿下送給蘇大人的節禮,還請大人笑納。”爲首的錦衣管事說完,大約覺得禮賢下士給足了面子,也沒等他回話,揚長走了。

    “不想笑納,醜拒行不行啊?”蘇晏無奈地吐了個槽,隨手打開一個禮盒,裏面是十二枚包裝精美的糉子,材料極考究,用的都是上好的貢米和果脯,還有滇西進貢的鶴慶火腿,熱氣騰騰,清香撲鼻。

    “哇!”蘇小京驚歎,“這是什麼糉子,這麼香!是不是隻有皇宮裏才能喫到?”

    蘇晏順手丟了兩個給他:“是啊,隨便喫。”

    蘇小北瞧瞧自己包的糉子,越發覺得不能入眼,沮喪道:“先前包的這些我都收到廚房去,給下人們喫。”

    蘇晏阻止:“別,兩輩子第一次包糉子,辛辛苦苦的勞動成果,我可得好好品嚐。”

    於是蘇小北就把蘇大人包的那串妖魔鬼怪加個雞/巴精單獨拎出來,放在另一個鍋裏煮。煮着煮着,就煮沒了。

    “沒了是什麼意思?”蘇晏睜大了眼睛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