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21 第二十一章 誰想做你知己
    沈千戶最終沒捨得喫那個酷似雞/巴的糉子,鄭重地將它揣進懷裏。

    公堂上,大理寺和北鎮撫司的頭頭們很有些頭疼。

    卓祭酒死得不僅突然,而且頗具悲壯意味,傳揚出去再被人添油加醋一番,怕是要和“比干剖心”“伍子胥挖眼”一同成爲說書的聯場,並不是他們樂見的輿論走向。

    此事該不該上報?何時報?怎麼報?

    圍繞這三個核心問題,錦衣衛指揮使和大理寺卿展開了脣槍舌劍的比拼,場面很快呈現一邊倒的局勢,強勢囂張的錦衣衛大獲全勝。

    馮去惡道:“明日便是端午節,誰也不準擾了皇爺過節的心情。一切晦氣的事宜,都等節後再報。先把卓岐的屍首凍上。在座諸位,嘴都給我把緊點門,誰要敢擅自奏報,卓岐的今日,便是他的明日!”

    *

    五月初五,皇宮內節日氣息濃厚,宮眷內臣們穿起了艾虎補子蟒衣,各殿殿門兩旁安放菖蒲艾盆,門上懸掛着執劍除毒的天師像吊屏,如同過年時的門神,要懸掛一個月纔會撤掉。

    皇帝賞賜大臣們端午節禮,蘇晏也領到一份,包括竹骨紙面宮扇一把、虎頭須五色彩絛一條、五色線纏繞的彩杖兩根、畫着虎和毒蟲的艾虎紙兩幅。

    沒什麼貴重物,就是表示雨露均沾,討個彩頭。

    倒是太子親手搗鼓了一碗加蒜過水麪,非得讓他喫,說是辟邪。

    太子從小衣來伸手,廚藝可想而知,蘇晏拗不過拳拳盛意,只得捏着鼻子吃了,還要違心誇獎說色香味俱全。

    朱賀霖肘尖支着桌沿,雙手托腮看他吃麪,十分開心。

    “待會兒去東苑擊球射柳,你也下場,讓我瞧瞧你的身手。”

    蘇晏喝了一口茶,壓住蒜面味兒:“我有什麼身手可言?可別寒磣我了。”

    朱賀霖自誇道:“那就讓你瞧瞧我的身手。去年端午射柳,我可是奪了頭魁的,被父皇大大嘉賞了一番。”

    “那就祝殿下今年再奪桂冠,我在場下搖旗助威便好。”

    “桂冠是什麼?”

    “就是月桂枝條編織的花冠,給奪魁者戴的。這是希臘的風俗。”

    “希臘又是什麼?”

    “呃,是西方番邦之一,這時候應該是叫厄勒……對了,厄勒祭亞。”

    於是隨侍太子坐馬車去東苑的路上,蘇晏閒着無事,就把阿波羅追求達芙妮的月桂神話說了一遍。

    朱賀霖聽完,不可思議:“達芙妮是不是傻?區區一個河神的女兒,被英俊強壯又神力滔天的太陽神看中,居然寧可變作月桂樹,也不嫁給他?”

    “可她有選擇嫁不嫁人的自由呀。換而言之就是我朝女子,即使被天子追求,也該有拒絕的權利。”蘇晏努力向小太子解釋,什麼叫尊重個人意願。

    “追求?”朱賀霖嗤笑,“那叫恩典。天子看中哪個女子,要納她爲妃,那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膽敢說半個不字,就不怕以抗旨論罪,被判個滿門抄斬!”

    蘇晏:“……”跟封建統治者談天賦人權和自由意志,我是不是傻?

    他敷衍地拱了拱手:“殿下所言極是。”

    “嘖,可我怎麼覺着,你心裏很是不以爲然?”朱賀霖傾斜上身湊近,想看清他的臉色。

    馬車一個大的顛簸,蘇晏向對面栽去,牙齒重重磕到了太子的嘴。

    太子捂住嘴角,嗷一下痛呼出聲。

    馬車旁的錦衣衛緹騎立刻隔窗叩問:“殿下可有事?”

    朱賀霖哽塞答:“無事。”

    蘇晏愧疚地拉開他的手,查看傷口:“還好還好,只磕破個小口子,流了點血。”

    朱賀霖惱火:“本太子萬金之軀,什麼叫‘只磕破個小口子’?快拿鏡子來我瞧瞧!”

    蘇晏在車廂置物盒裏,找到一面西洋教士進貢的玻璃鏡,巴掌大小,清晰度與現代鏡子幾無兩樣,遞給他。

    朱賀霖心疼地瞧着嘴角的血口子:“被父皇看見,又該說我頑劣不穩重了……哎,我怎麼覺得,跟你嘴上的破口挺像的。”

    “哪裏像了。”蘇晏下意識地摸嘴脣,已經結痂快好了,不仔細瞧還真瞧不出來。

    朱賀霖用乾淨手巾擦去血跡,狐疑地盯着蘇晏:“你那該不會也是磕傷的吧?被誰磕的?”

    ……這個梗快點翻篇吧,求求你們父子倆了!蘇晏無奈地趴在臂彎:“別同我說話,我暈車!”

    *

    東苑作爲受歷代帝王青睞的皇家園林,建造得清幽雅緻。

    殿宇輝煌,亭軒遍佈,園中奇石森聳,環植花卉,又引泉爲方池,池上玉龍吐水如瀑,巧奪天工。

    射柳場的位置在西面的龍德殿前,鄰着一條環碧河,早已被先行的衛隊佈置齊整,將許多鴿子和更小的雀鳥裝在葫蘆及木盒中,懸掛在飄飄蕩蕩的柳條上,箭矢射去,若能盒開鴿飛又不傷到禽鳥,便計一勝。

    按慣例,皇子、諸王及大臣們都得下場,依次擊射,開盒最多者勝出。

    皇帝的金鑾則安置在場邊方臺上的亭子裏。蘇晏隨太子前去叩見時,景隆帝已攜衛貴妃落座了。

    衛貴妃已懷胎九月,再一個月便要生產,皇帝本想留她在宮中養胎。但貴妃非要跟來,說宮中憋悶,想出來散散心,太醫也說,臨盆婦人最好多走動走動,將來生產時能順利些。皇帝只好應允,給她加了一倍的服侍宮人。

    太子見完禮起身,皇帝微怔,問:“你嘴怎麼也破了?也上火了?”

    太子尷尬地抹了抹嘴角。蘇晏在他身後忍笑。

    皇帝警告似的瞥了蘇晏一眼,淡淡道:“坐下,賜酒。”

    酒是應節的菖蒲酒,裏面放了硃砂與雄黃,蘇晏喝得直吐舌頭,又不得不一飲而盡。

    朱賀霖記恨他磕破自己的嘴,在父皇面前丟臉,又給他倒了一大杯,盯着他喝完,方纔得意洋洋地下場。

    他人雖年少,氣力卻不小,又好動喜武,射技經過名師調/教,準頭驚人。騎馬勁射,接連十五盒不曾失手,雀鳥撲棱棱飛成一片。

    末了回過頭,炫耀似的朝蘇晏眨了眨眼。

    蘇晏酒勁上頭,看他有點兒重影。

    不止是場上的太子,還有豫王,包括一干皇親國戚和朝廷重臣,他看着都有些輪廓發虛。

    景隆帝留意到他潮紅的臉頰和迷茫眼神,笑道:“這才兩杯,蘇侍讀的酒量未免也太淺了。”

    蘇晏很想回答皇帝,他暈車,之前還吃了一碗半生不熟的過水麪,反胃得厲害,否則絕不止這點酒量,可惜說不出話,只能擺擺手以示不勝酒力。

    衛貴妃拈起桌案上一朵應節的石榴花,塗着蔻丹的纖指在花瓣上反覆揉捏,最後將花朵磋磨成一團紅泥,丟棄於地。她漫不經心地說道:“不如讓蘇侍讀下場射柳,活動活動筋骨,酒氣也便散了。”

    不等皇帝發話,便示意身旁宮人,將蘇晏扶下亭子。

    被河邊涼風一吹,蘇晏的酒意倒真消退了幾分,旁邊一名校尉遞上弓箭。

    他接過來,站立着彎弓搭弦,瞄準了半晌,又向目標挪近幾步,方纔一箭射出。

    箭矢歪歪扭扭飛出去,眼見要落向河面,不知怎麼,莫名其妙地就射中了柳樹上懸掛最低、個頭最大的木盒。

    負責登記的校尉高聲叫:“中啦!”幾息之後,又叫:“怎麼沒有鴿子飛出?”

    他爬上樹,打開木盒,愕然拿出一隻中箭身亡的鴿子。

    周圍一片鬨笑聲。

    衛貴妃舉袖嬌笑:“別人射盒,他射盒中鳥,一箭穿心,也算另一種好準頭。”

    蘇晏尷尬道:“我再試試。”又陸續射出三箭。

    一箭一條鳥命,死狀之慘令人不忍目睹。

    景隆帝無奈道:“你這是射柳還是殺生。還是回來吧,要什麼賞賜,朕給你就是了。”

    “臣是真不會射箭。”蘇晏撂下弓箭,走到亭子前向皇帝告罪。

    景隆帝道:“看你方纔引弓的姿勢,就知道了。趁今日高手雲集,你挑一個做師傅,朕命他將你教會爲止。”

    “兒臣教他!”朱賀霖立刻叫道。

    皇帝瞪了他一眼,嫌他身爲太子卻有失矜持,卻聽得一把低沉渾厚的聲音笑道:“臣弟毛遂自薦。先前恩榮宴時,臣弟與蘇侍讀談詩論道,頗爲投緣,後坐隱對弈,彼此引爲知己,此番再共同切磋射術,也算效了一段伯牙子期的佳話。”

    蘇晏一聽這華麗的低音炮,就想起桃花樹下的板磚掀臉,當即警惕地退了一步:“別介,我與豫王殿下不熟,真談不上什麼知己。”

    豫王被他當衆打臉也不惱,厚着臉皮答:“清河可是擔心外臣與皇親有過從,引人猜忌,所以才撇清關係?放心,皇兄胸懷廣博,寬厚仁和,必不會因此怪罪於你。”

    他轉頭望向皇帝:“臣弟說得對吧,皇兄?”

    景隆帝面色清淡,語調平靜:“四弟說得不錯。既然如此,朕便將蘇侍讀交予你半日,看究竟能學到幾分。”

    豫王隨意地朝他拱了拱手,一臂挽着弓箭,一臂攬着蘇晏的胳膊,口中說着:“殿後林子清淨,正適合練射。”拽住一臉不情願的蘇晏,朝場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