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45 第四十四章 欲擒故縱的吻
    沈柒頭側在軟枕上,臉朝外,雙目緊閉,眉頭痛楚地鎖着,臉頰殷紅得不正常,熱氣從皴裂的嘴脣間吐出,一絲一縷,忽輕忽重,彷彿難以爲繼。

    蘇晏指尖從他的手,移到他的臉,撫平眉間擰緊的紋路,低聲道:“非常時刻行非常事,你若是醒了,可別怪我擅作主張……不,寧可你怪我,也要撐過這一關,快點醒啊!”

    他轉頭對婢女道:“千戶眼下這般光景,藥石罔效,我手上有個偏方,姑且一試。”

    婢女俯首行禮:“千戶大人昏迷前交代過,若是蘇大人前來探望,無論做什麼,下人均不得阻撓,若有吩咐,一應照辦。這府中人人都見過蘇大人的畫像。”

    蘇晏這才反應,進入沈府後爲何一路暢通無阻,連下人們見他擅闖內室,也毫無殊色,只是恭敬問安。

    沈柒早就料到他會來。或者說,派高朔將扳倒馮去惡的證據交給他,又欲擒故縱地告知他自己傷勢嚴重,就是逼着他前來。

    但蘇晏對此並無半點不快——他知道沈柒慣耍心計,至死也改不了,高朔“失口吐露”是假,可這千鈞一髮的病情卻是真的。

    沈柒此舉,何嘗不是想見他最後一面?他何忍以機心見責。

    蘇晏對婢女道:“爲了製藥,我需要一些器物,你報給管家,讓他立刻吩咐下去儘快備齊,救人如救火。”

    婢女一聽,連忙道:“蘇大人儘管吩咐,下人們絕不敢有絲毫怠慢。”

    蘇晏用旁邊書案上的筆墨,在紙上寫下林林總總的工具和材料:竹條紗布棉花做的過濾漏斗、底部帶孔的大竹管、菜籽油、炭粉(他備註到,最好用獸金炭或銀骨炭,炭粉越純淨越好)、蒸餾水、白醋、海草……

    這一大罐綠毛是未提純的青黴菌,不能直接使用在沈柒身上,否則他十有八/九會死於黴菌分泌物,而且比不用藥死得更快。

    雖說蘇晏前世看過不少雜書,有一本唐人閒筆上曾提到過,長安的裁縫被剪刀扎傷手,傷口發炎化膿,便是用長滿綠毛的糨糊敷塗,最後治好了——但這只是孤例,萬一是因爲那個裁縫傷口不大又走了狗屎運呢?萬一是作者瞎忽悠呢?

    這辦法太原生態了,危險性極大,蘇晏不敢用。

    那麼就只能試着自己提煉了。

    青黴素的土法提煉,前世網絡上遍地都是,作爲各種科普論壇的愛好者,蘇晏也看過具體提煉步驟,不過十分懷疑成功率。

    因爲高產菌株基本都來自實驗室培育,自然突變的概率很低。更何況前期需要至少七天的培育時間。培養液雖然容易獲取,米汁混合芋汁就行,但時間有限,他不得不省略這一步,只能寄希望於僧人們幾十口芥菜大缸里長滿的青黴菌,以量取勝。

    過濾漏斗可以現做,材料簡單,只是需要注意消毒。

    蒸餾水也不困難,這個時代盛產花露,去花露作坊就能買到。

    酸性水就用白醋。

    鹼性水,沒有蘇打,就用海草煮汁。海草可以在水產店買到。早在宋代京師就已經有了水產店,蛤蜊幹、瑤柱、蝦米等都能從海邊運來,更何況是商業和物流更加發達的銘代。

    分離管……這個比較複雜,實在是沒法現做,只能用下方帶孔的竹管勉強湊合着用。

    沈府的管家是沈柒千挑萬選的,精明能幹,拿到單子立刻分工派遣僕役,採買的採買、製作的製作、熬煮的熬煮,前後用了一個時辰,緊趕慢趕,終於將所有器物備齊。

    蘇晏第一次把理論化爲實際,操作起來格外小心翼翼,唯恐哪一步行差踏錯,導致前功盡棄。

    他跳過菌株培育這一步,直接用漏斗過濾那一罐子綠毛水,然後加入菜籽油攪拌靜置。液體分爲了三層,只有最下層水溶性物質中含有青黴素,從竹管下方小孔導出。

    這樣的溶液還有很多雜質,需要進一步分離和提純。

    他將炭粉加入溶液中攪拌。炭粉會吸收青黴素,接着注入蒸餾水,洗出不純物質;注入白醋,洗掉鹼性雜質;注入海草煮的汁,使青黴素從炭粉中脫離。這樣,從竹管最下端的導流棉條裏流出的,就是較爲純淨的青黴素了。

    爲了驗證這些青黴素是否有效,需要做藥效鑑定,但需要時間。這是蘇晏——準確地說是沈柒最缺乏的,跳過不管。

    最後一步是做皮試,如果是青黴素過敏體質……就當他之前所有工夫全都白費,沈千戶也只能自求多福。

    沒有注射器械,只能挑用極微少的量,點在傷口皮膚邊緣,蘇晏幾乎是屏息靜氣地等待。兩刻鐘後,沒有任何異常,他大是鬆了口氣。

    使用青黴素時本該靜脈輸液,或者肌肉注射,但沒有相應器械,他只能學鄉村赤腳醫生,將青黴素直接敷塗在沈柒後背的創面上,進行消炎殺菌。

    到了最後這一步,所有能做的,蘇晏已經竭盡全力做了。

    剩下的,只有看天意,看沈柒自身的體質和運氣。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

    這招如果起效,一兩個時辰內便能見分曉。蘇晏打算守在沈柒身邊,對婢女道:“你先退下吧,這裏交給我了。”

    婢女將換了新水的銅盆、乾淨紗布等一干物件備齊後,躬身退下。

    其時已是黃昏,斜陽透過窗棱射入,餘暉融融如金。蘇晏在冷水盆裏擰了汗巾,擦拭沈柒滾燙的額頭,不時更換。又用荻管吸取鹽糖水,從他嘴角插入,昏迷中半流半咽,但好歹也喝進去些許,不至於脫水。還要及時更換被血水和組織液滲透的紗布,忙活個不停。

    期間婢女送晚膳進來,他無心飲食,只匆匆用了碗八寶粥。

    到了戌時將盡,他撫摸沈柒額頭,感覺熱度終於下降,還擔心是錯覺,將自己額頭貼上去,仔細感受體溫。

    高燒的確退了下來,目前估計在38度以下,並且穩定了兩三個時辰。蘇晏心絃一鬆,疲勞困倦頓時如潮水席捲而來,握住沈柒手背,趴在牀沿迷迷糊糊睡着了。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生,淺夢連連,蘇晏沒過多久忽然驚醒,一睜眼就看見沈柒的臉。

    沈柒正安靜而貪婪地注視他,目光幽深熾熱。

    蘇晏臉色欣慰:“你終於醒了!感覺如何?”

    沈柒張了張嘴,一時發不出聲音。蘇晏忙端來一杯溫水,將荻管送到他嘴邊。沈柒作極度虛弱狀,勉強吸兩口,水流了一枕頭。

    蘇晏無奈,說:“你慢慢來,一點一點吸。”

    沈柒聲音嘶啞如砂紙,艱澀道:“吸不了……你餵我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