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73 第七十一章 我走啦真走啦(下)
    一匹青黑色騏驥在寬闊的正陽門大街,由北向南飆馳,與馬車擦身而過時,景隆帝掀起簾子看了一眼騎手,眉頭微皺,吩咐停車。

    藍喜看皇帝臉色不善,湊到車窗邊:“皇爺,那好像是豫王殿下。白日鬧市縱馬,萬一踩踏了民衆引起騷亂……”

    皇帝擡了擡手指,示意他不必再說,“朕這位四弟,騎射之術爐火純青,倒是不必擔心這一點。”

    藍喜聽出他話中之意,又問:“那是該擔心哪一點?奴婢愚鈍,請皇爺示下,奴婢好去安排。”

    皇帝沉默了一下,道:“他這是要出外城。那塊界碑還在麼?”

    “在。”藍喜忙答,“仍立在五里驛旁,驛丞每年管護,與十年前初立時一般嶄新。”

    “……通知御馬監,讓騰驤四衛盯着,他若敢越碑一步,就地擒拿,押來見朕。”

    “奴婢遵旨。”

    馬車再次啓動,朝常朝聽政的承天門駛去。

    *

    五里驛位於京畿,外城以南約五里地,因此得名,是出入正南門必經之途。出京的官員們須在此勘合符契,才能在之後的各地驛站整裝換馬,補充糧草。

    蘇晏在驛站外下了馬車,見一身練鵲補子綠袍服的驛丞正站在前院大門外,朝他行禮。蘇晏拿符契給他,對方卻不馬上勘合,而是神色有些古怪地道:“蘇大人,這邊請。”領着他進入後院的一間主屋,隨即帶上門退走。

    屋內一名穿猩紅色曳撒的少年,正背對他站在窗邊,不知怔怔地在想什麼。

    蘇晏乍看他背影便認出來,喚道:“小爺?”

    少年轉頭,正是太子朱賀霖。

    蘇晏笑道:“我還以爲你真要和我絕交,以後一面都不見了呢。”

    朱賀霖兇巴巴地繃着臉,耳根卻泛起惱羞成怒的紅暈,冷哼道:“父皇說,身爲儲君要有雅量,能容人。小爺我這是大人有大量,最後饒你一回。你要是再說話不算數,我就真和你絕交了——不止絕交,還要用棍子打你屁股!”

    我當初屁股上挨廷杖時,還不知道是誰又氣又罵,急得直跳腳,滿藥庫的找金瘡藥呢!蘇晏渾不把他的威脅放在心上,嘴裏賠罪道:“都是臣的不對,以後再不敢怠慢小爺了。”

    “以後……”朱賀霖語氣陡然低落,“以後至少幾個月見不着面,你想怠慢也怠慢不了了。”

    蘇晏見少年飛揚的神色染上黯然,心裏也不太好受,走上前勸解道:“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快得很……我初見小爺時,小爺個頭纔到我這——”

    他在鼻尖比劃了一下,“還是一副公鴨嗓子。”

    朱賀霖忍不住朝他齜牙,做了個“再說咬你”的表情。

    蘇晏笑了,接着道,“如今個頭已到我前額,再過半年,說不定就與我一般高了。”

    “——以後準比你高!”朱賀霖不服地嘟囔。

    “是是,太子還小,今後還有得長。”

    “——怎麼還說我小?!我哪兒都不小了!”

    “是是,太子哪哪兒都大。”蘇晏忍笑,“心胸也寬大,不計前嫌來給臣送行,臣感激得很。”

    朱賀霖暗暗咬牙,“你對父皇和四王叔說話時,從不是這種態度!”

    “哦?那是什麼態度?”

    “對父皇,你從來都是畢恭畢敬,看他的眼神就跟瞻仰名人畫像似的。對四王叔,因爲他屢次調戲你,你嘴上柔遜,實際沒什麼好臉色,眼底始終藏着一絲戒備,可這也正說明,你面對他時全力以赴,不敢掉以輕心。唯獨對小爺我,從來都是隨意糊弄!”朱賀霖忿然拍了一下桌角,“你自己說,是不是這樣?!”

    叛逆期青少年,越來越不好順毛了啊。蘇晏輕嘆口氣:“說‘糊弄’言重了,有些‘隨意’倒是真的。我與小爺相處時,不必像面對皇爺時那般如履薄冰,也不必像面對豫王時那般晝警夕惕。只有面對小爺時,我才能心境輕鬆,秉着本性去說話做事,因爲我知道,小爺不僅把我當侍讀、玩伴,更當我是可以交心的摯友,所以在東苑的偏殿內,我纔對小爺許下‘以我微薄之力,爲你劈波斬浪’的承諾——莫非小爺以爲,我這承諾也是隨意糊弄,不是發自肺腑的?!”

    朱賀霖被他最後一句質問中的凜然之意,弄得有些心悸,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反問道:“小爺待你心意如何,難道你還有所質疑?我對你說過‘永不相負’,你卻不肯真信,說什麼‘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還不是因爲覺得我年少心性未定,不敢以畢生相托付。那你倒是說說看,小爺我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取信於你?要剖出這顆心,給你看嗎!?”

    蘇晏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半晌方道:“是我低估小爺了。總覺得你年紀尚幼,所謂承諾不過是心血來潮,覺得將來之事誰也說不準。更盼着你不要耽於玩樂,跟着皇爺好好學習處理政務,今後能擔負起整個江山社稷。我是擔心自己過多佔用你的時間,誤了你的學業,這陣子才刻意少去東宮,還幾次三番放你鴿子,不想真害你難過了……都是我不好。”

    朱賀霖眼眶泛紅,用力環抱住他的肩背,與他前額對抵,沉聲說:“是小爺還不夠好,讓你不能全心全意信任我……清河,我會長大的,在你離京之後,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會盡快長大,等你回來之後就能看到一個成熟有擔當的男人。你再給我一些時間,你再多等等我,好不好?”

    蘇晏此刻心是燙的,血也是燙的,與他相接觸的地方,更是炙熱得如同少年情愫,純粹又熾烈。

    考慮得那麼長久複雜做什麼呢,蘇晏想,誰能保證十年二十年之後的事情?誰又能保證自己全心全意付出後,將來會被人珍重還是辜負?活在當下不好嗎?至少此時此刻,這位未來的天子,這個叫做朱賀霖的少年,對他已然是掏心掏肺,全無保留。

    朱賀霖緊抱着他,鼻息交融間,血脈沸動不已,明明肢體親密無間,可仍覺得還不夠近,彷彿心底有道深壑總也填不滿。

    要如何,才能讓這股焦灼如焚的渴望徹底平息?朱賀霖有些惶惑,又隱隱有些明悟,嘗試着向前探,去觸碰蘇晏的嘴脣。

    蘇晏正要說話,冷不丁對方把嘴湊過來,來勢略顯兇猛,“叩”的一聲,兩人門牙磕個正着,連嘴皮都磕破了。

    兩人捂着嘴,各自後退半步,噙着痛淚看對方。

    朱賀霖含糊道:“泥左甚突染說話!”

    蘇晏同樣道:“泥左甚突染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