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03 第101章 他想爬你上面
    瓦剌漢子們圍坐在角落裏,唏哩呼嚕喫着蒿子面,喫完了敲碗向老闆表示還要,桌角堆了一摞空麪碗。

    蘇晏、荊紅追和阿勒坦坐在一桌,邊喫邊聊。

    阿勒坦說:“昨天我們把馬匹趕到東門外的清水河草場,都安頓好後,已經很晚了,就沒有進城,原地搭帳篷睡覺。今天快到中午時,來了幾個身穿銘國官服、自稱是征馬官的人……”

    那幾名官員聽城門守衛上報,知道來了一隊瓦剌馬販,趕着百餘匹北漠良馬,如此規模算是近年罕見,故而迫不及待地就來了,想要以大銘朝廷的名義買下這批馬。

    阿勒坦按照市價,開價一百斤茶葉一匹馬。

    征馬官只肯出五十斤茶葉一匹馬。

    阿勒坦不願賣,對方又還價到八十斤茶葉,但條件是,每匹馬要給他們等同於二十斤茶葉的黃金,作爲回扣。

    也就是說,賬面上每匹做八十斤,實際上阿勒坦只能收到六十斤,差額全都落進了這些官員的腰包裏。

    阿勒坦不在乎對方在賬目裏如何動手腳,但六十斤茶這個實收價他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這是下等馬的價格,而他這次帶來的全是膘肥體壯的上等馬。

    征馬官被他再三拒絕後,霍然變了臉色,威脅要出動駐軍,將他們以奸細罪逮捕並處決。瓦剌漢子們勃然大怒,當場操起武器就要把這些官員宰了。

    阿勒坦比他們理智些,使了個拖字訣,說要考慮考慮,等馬市開市時再確定交易事宜,方纔暫時平息了這場無妄之災。

    但這法子最多也只能拖兩天,如果他們還想在清水營販馬,就擺脫不了征馬官的糾纏。而且他們這批馬已被對方盯上,怕是也不會輕易讓他們離開靈州地界,要知道城內還有上千駐軍呢。

    蘇晏聽完一拍桌面:“朝廷每年撥銀給陝西司與寧夏衛,用以購買馬匹,他們竟公然喫回扣,貪污專款,強買強賣。微末小官,也敢如此囂張,上頭定然有人撐腰。”

    說撐腰還是輕的,其實他早有意料:整個清水營從軍營將領到民政官員怕是都形成了關係網。作爲利益共同體,上對下提供保護傘,而下面通過剋扣百姓、霸王買賣與貪墨官銀,不斷向上輸送利益。

    貪污腐敗現象,從古到今,每朝每代的統治者都在極力整頓,但從未有過真正的斷絕,即使是蘇晏前世的和平富強年代,也屢見不鮮。他也想不出更有效的根治方法,但撞到手上的貪官,但凡他有能力與權力去處理的,就定然一個不饒。

    阿勒坦點頭:“我猜也是。早聽說銘國邊關腐敗,這回算是親眼見着了,難怪——”

    難怪什麼,他留面子沒再說下去。但蘇晏也能猜到,他大概想說,難怪這些年大銘會屢屢被韃靼人侵疆犯境。

    饒是荊紅追對國事不感興趣,而蘇晏還存着一大半現代人心態,並未完全融入這個時代,聽到這句話,心底依然感到了羞恥與憤慨。

    激濁揚清,不就是我此行的意義所在麼?蘇晏很快冷靜下來,問阿勒坦:“兩天時間轉眼即逝,你打算如何應對?”

    阿勒坦嘆道:“我接受族裏長老佈置的歷練任務,來銘國販馬,原以爲容易得很,看來還是低估了此地的複雜局勢。目前也還沒想出破局的法子,只能到時再說,看能不能儘量把價格擡上去。”

    蘇晏暫時也沒想到法子,主要還是聖旨與尚方劍這兩樣最重要的法寶不在手裏,同時身邊缺乏震懾人心的武力——哪怕只是幾十名錦衣衛也好,否則大力破巧、直接碾壓,可有多爽。

    當務之急,還是得儘快聯絡上褚淵他們。

    他按捺住心底浮起的焦灼,對阿勒坦說道:“我雖爲你抱不平,但力量微薄,暫時也沒想到什麼好法子。你之前說有事想請我幫忙,不知我能不能幫到。”

    阿勒坦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遞給他:“這是那些征馬官留下的樣茶,看着不錯,可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你能否幫我品鑑一下?”

    蘇晏接過來打開,見是幾兩眉茶,茶葉條索緊結勻整、灰綠起霜,看着品相不錯,又嗅了嗅,香味濃郁。

    ——可有些太過濃郁了,過猶不及,彷彿在掩蓋什麼似的。

    他招呼小二拿壺沸水過來,拈起一撮茶葉,在空碗裏沖泡,然後抿了一小口。

    茶湯在舌尖縈迴不到兩秒,被他呸呸呸地吐掉,一臉難以言表之色。荊紅追看蘇晏的神情,以爲極其難喝,接過碗就着他嘴脣接觸的地方,也喝了一口,意外道:“還好吧?雖然回味有點微微苦澀,但香氣格外濃厚。”

    阿勒坦盯着兩人喝過的碗沿看,心頭油然生出一絲惱意。

    他從未這般注重細節,且北漠部族不像中原人那麼講究,十幾個兄弟同喝一個水囊裏的酒也是常態。此番卻不知爲何,看着碗沿那一處交疊的水漬緩緩滑落,簡直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他是你侍衛?”阿勒坦冷不丁地問蘇晏。

    蘇晏正用清水漱口,“唔”了一聲。

    “我瞧他不止想當個侍衛,”阿勒坦說着,朝荊紅追野獸般齜牙一笑,眉骨上那道疤便粗獷而狂野地飛揚起來,“他想爬到你上面。”

    蘇晏失笑:“這麼說也沒錯,誰還沒有點雄心壯志,人往高處走,想爭取更高的權勢地位,也是人之常情啊。”

    荊紅追面色森冷,眼神中幾乎射出寒刃,要將對面不懷好意的異族男人扎個對穿。他冷冷道:“我這輩子都是公子的侍衛,正如你這輩子都是個非我族類的馬販。”

    夷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強必寇盜,弱而卑伏,不顧恩義,其天性也。

    蘇晏知道荊紅追在用魏徵的話提醒他,這個阿勒坦是個天性毫無恩義的夷狄,不可聽信。

    他的確對阿勒坦存有戒備,不會輕易坦誠相待,但目前爲止尚未發現對方心懷不軌之處,故而只是朝貼身侍衛笑笑,表示自己心中有數。

    阿勒坦不管荊紅追的冷麪冷語,拿起茶碗也喝了一口,對蘇晏說:“我們喝茶極少沖泡,都是加入奶和鹽煮成奶茶。或者在奶茶中再加入酥油、奶豆腐、奶酪、炒米和牛肉乾熬煮成鍋茶,很有風味,想請你嚐嚐。”

    蘇晏笑道:“有機會一定嚐嚐。不過正因爲如此,你喝不出茶湯好賴。而阿追慣飲白水,也不精茶道。”

    他用手指點了點碗邊,“這茶葉是存放太久發過黴的。用文火復焙除黴,導致餘味有些苦澀,爲了掩蓋這股黴味,又用極濃烈的香料薰過,因此香味格外濃郁。這是瞅準了你們北漠的飲茶習慣,知道你們發現不了其中的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