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06 第104章 抱大腿一時爽
    東城白雲客棧,霍惇帶着親兵站在大堂,對蘇晏道:“蘇御史自去客房收拾行李,我在這裏等着。”

    蘇晏知道他等的不是自己,而是能驗證身份的任命文書,走到這一步,再怎麼拖延也拖不得了,除了據實以告之外,沒有第二個辦法,只得苦笑一下:“這裏閒雜人多,說話不便,還請霍參軍上樓,進屋一敘。”

    霍惇依言上樓進屋,聽蘇晏說起文書遺失之事,方纔聽了幾句話,就變色道:“你二人行事詭祕,我早懷疑你們身份有異,果然空口無憑。你可知冒官是殺頭的大罪?再加上擅闖駐軍營堡,巧言誆詐我放走瓦剌奸細,分明是與北夷勾結,圖謀不軌!來人,拿下他們!”

    親兵紛紛拔刀,如臨大敵地將兩人團團圍住。荊紅追根本沒把這些兵卒放在眼裏,只盯着霍惇的長槍,蓄勢待發的右手垂在劍鞘旁,彷彿腰間懸的不是劍,而是一道隨時將要撕裂天空的閃電。

    蘇晏打量霍惇:“我看你也不像是蠻不講理的人,怎麼不分青紅皁白就要開打?你究竟是怕被人冒官誆騙,還是擔心我御史的身份一旦坐實,今日/你和嚴寺卿的所做作爲就會敗露,怕被朝廷清算。所以寧可我是個西貝貨?”

    霍惇被他戳中痛處,眼中閃過殺機,冷冷道:“你若能拿出身份證明,我自然無話可說。若是拿不出,就休怪我依律將你下牢嚴審,膽敢抗法拒捕者,就地正法!”

    蘇晏暗歎一聲,知道他是鐵了心要和嚴城雪綁在一條船上。

    自己這個監察御史,說起來也是個高風險職業,下到基層查貪污、查瀆職、查腐敗,地方官要是立身行己還好,要是心裏有鬼,肯定是百般不待見他。遇到心黑手辣、狗膽包天的地方官,暗中動手腳把朝廷派去的御史幹掉,也不是沒有的事。

    聽說,前不久黃河決口,導致淮安一帶水災,朝廷派去檢查賑災工作的監察御史,就在山陽縣地界死得不明不白。這案子還在北鎮撫司手上掛着呢。

    自己如果能拿出文書與聖旨,料嚴霍二人還沒這麼大的膽子,敢謀殺御史。畢竟今夜弄出這麼大的陣仗,又牽扯到瓦剌人,很容易就鬧得滿城風雨,要是再殺個御史,紙根本包不住火。

    可是,這當下無法自證身份的話,就有些麻煩了。對方完全可以趁火打劫,只需一口咬定他是冒官的歹人,下到獄中,再在審訊前隨便動點什麼手腳把他弄死,死無對證。

    這種事,那位嚴大人做起來肯定毫無心理壓力,而眼前這個霍惇,就算本意不想殺人,但爲了他基友的安危與前程,恐怕也是牙一咬心一橫,什麼都幹得出來的。

    ——你有基友,難道我就沒有嗎?

    蘇晏一邊熟練地往荊紅追身後躲,一邊探出半個腦袋:“我勸霍參軍三思後行,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你和嚴寺卿對瓦剌人做了什麼,未必就是不可轉圜的大罪,但萬一對我這個御敕的監察御史做了什麼——不是我厚臉皮自吹自擂,且不說皇爺雷霆震怒,光是小爺就能把你倆腦袋摘下來。對了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我身上還掛着太子侍讀的頭銜,名義上仍是半個東宮人?”

    霍惇很明顯地猶豫了,心中天人交戰,目光閃爍不定。

    狐假虎威快樂嗎?蘇晏拷問自己的內心……當然快樂了!抱大腿一時爽,一直抱大腿一直爽。

    抱了一條又一條更爽。

    正如此刻,他還抱着阿追這位武功高手的大腿,嘴炮實在不奏效,咱們還可以走爲上。

    局面似乎陷入微妙的僵持。

    客房木門驀然被推開,“砰”的一聲撞在了牆壁上,幾道人影衝了進來。

    *

    褚淵率錦衣衛與騎兵隊,隨着守軍統領趕到駐軍營堡,要見靈州參軍霍惇。

    營堡的大門守衛告訴他們,霍參軍前腳剛走,像是押解着兩名擅闖軍營的奸細,去白雲客棧搜查證據了。

    褚淵打個激靈,問:“什麼奸細?”

    守衛用刀柄蹭了蹭雜亂的眉毛,“具體什麼情況,小的也說不準。反正今天營堡裏打得厲害,連議事堂都塌了,據說是有北夷奸細混進來,要刺殺參軍大人,被當場拿住。後來不知怎的,參軍大人下令把那幾個蠻子放走,但又抓了兩個裏通外國的……你說那倆後生,好好的大銘人不當,非要去當韃子的狗,到底是什麼心態?”

    褚淵聽得雲裏霧裏,追問:“什麼奸細、後生,是什麼模樣?”

    “這我倒親眼見着了,一個十六七歲的書生,小模樣真俊俏,另一個佩劍的比他年長些,看打扮像是侍衛。”

    高朔一拍大腿,叫道:“壞菜!那可不是什麼奸細,是我們的祖宗爺!”

    褚淵也懷疑,能把營堡都打塌的武功高手,除了荊紅追還有誰?

    問清白雲客棧的位置後,幾名錦衣衛着急忙慌地躍上馬背,揚鞭疾馳,連騎兵隊也不管了。守軍統領追在後面喊:“這些騎兵如何安置?”

    高朔頭也不回地高聲答:“反正是陝西都指揮使司僉事盛千星的人馬,你們瞧着辦吧!”

    守軍統領:“……得,都是爺。這邊兒請吧。”

    幾名錦衣衛唯恐好不容易找到的蘇御史又遇險,將馬力催發到極致,直接衝進客棧的院子裏。

    褚淵與高朔連樓梯都趕不及走,在馬背上蹬鞍而起,踩着欄杆翻上二樓走廊,抓住一個店夥計就逼問:“剛纔你們城的霍參軍進哪間房了?快說,不然宰了你!”

    夥計的腦子比手慢了一拍,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手就下意識地指向前方一道房門。

    高朔鬆開他,掠身與褚淵同時推開房門。

    幾名錦衣衛們就如蒼鷹搏兔般猛衝了進去,正正對上霍惇的親兵手持刀劍,把蘇晏與荊紅追圍在中間的場面。

    褚淵聲如炸雷地大喝一聲:“錦衣衛在此,誰敢輕舉妄動?全都放下武器,否則以犯上作亂論處!”

    這嗓子直把親兵們震得一哆嗦。錦衣衛兇名赫赫,在兩京是人人談虎色變的存在,即便靈州這樣邊陲之地,威勢也是如雷貫耳。親兵們驚疑不定地將目光投向霍惇,指望主心骨給他們拿主意。

    霍惇驚愕過後,心底一陣陣發寒,意識到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幾乎是絕望且孤注一擲地,把手伸向腰間暗袋,在觸摸到玄鐵飛刺尖銳的邊緣時,靈臺陡然清明——我在做什麼?這纔是自絕後路!用我改良過的飛刺,淬着老嚴親手調製的毒,這一刺射出去,就是把我們兩人的性命連同家人都一起送入黃泉地府!

    霍惇在最後一刻醒悟過來,長嘆口氣,對親兵下令:“收了武器,撤去包圍圈。”

    褚淵先把蘇晏從上到下仔細打量,確認無恙後,才掏出錦衣衛腰牌,在霍惇面前一晃,沉聲道:“我等奉皇命,護送蘇御史前往陝西赴任。聖上有令,若有人危及蘇御史性命,我等可當機立斷,先斬後奏。”

    霍惇蠟白着臉,不吭聲。

    高朔眼底隱隱有淚光,朝蘇晏抱拳半跪:“卑職失職,未能於亂兵中保護大人周全,險些辜負……辜負上官所託,還請大人降罪。”

    這話其實很是不妥,他身爲天子親軍,本應該說“辜負皇恩”,而不是將“上官”當做效忠對象。

    然而當他歷經艱辛再次見到蘇晏時,油然生出一股衝動,就是想讓對方明明白白地知道,究竟是誰千叮萬囑、憂思如焚,將心上人的安全交託到他手上。

    他的上官可以在暗中竭盡所能地安排與付出,可他卻不能只做一雙沉默的眼和手。

    這句話不說出來,他不甘心!

    蘇晏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七郎”兩個字在他舌尖利刃般滾了一圈,吐不出,割得生疼,又化作狂烈而纏綿的血腥味,將他溫柔包裹。

    爲了掩飾這股落淚的衝動,蘇晏把目光從高朔身上移開,一個一個端詳着剩餘的錦衣衛,哽咽問:“其他人呢?”

    錦衣衛們微垂了頭,不敢用悲痛去觸碰他的眼神。

    “九個。加上在延安養傷的,十個……還有一半的人,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我還記得他們每個人的長相和名字……”

    在場這九位鐵錚錚的漢子,哪怕血裏來火裏去早已看淡生死,此刻也無一不動容。

    褚淵強忍鼻腔裏的酸澀:“蘇大人節哀。我們會把同袍的骨灰……帶回京城。”

    蘇晏雙手緊緊握拳,忽然走到他們面前,逐一擁抱了這些滿身污塵臭汗的錦衣衛。雙臂環過肩膀,拳頭在他們後背捶了一下,是軍中同袍們互相擁抱的姿勢。

    “黑炭頭,”他最後對褚淵說,“我欠了你們十條命。”

    褚淵咬牙答:“我等身負皇命,雖死猶榮。聖上若是令我等保護其他人,結果也一樣。所以蘇大人誰的命也不欠,只須牢記皇爺的恩分就好。”

    蘇晏鬆開手,嘆道:“是啊,我該記的太多了。”

    他稍微平息了情緒,用仍然泛紅的雙眼望向霍惇:“褚淵,你們在陡坡下是否撿到我的包袱?把裏面的任命文書給他看。”

    高朔解下隨身背的包袱,取出文書,遞給霍惇。

    霍惇木然看了一眼上面鮮紅的吏部大印,慢慢擡手抱拳,低頭道:“靈州參軍霍惇,見過監察御史、陝西巡按御史,蘇晏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