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兜帽下的兩點幽光乍然黯淡,意識的混沌似乎影響到他的詭術,產生了短暫的空白。荊紅追的劍尖趁機刺入他的胸膛,勁力一吐,想要直接震斷對方心脈。
誰料對方鶉衣百結的黑袍下,不知戴着什麼硬物,將這股勁力反震回去,劍鋒“嘣”的斷裂成了幾截,鐵片飛濺。
荊紅追心下一凜,想起了蘇晏勸他換劍時說過的話。
他自負武功,仗着劍心堅定、劍意精純,認爲內修遠勝外物,境界到了,飛花摘葉亦可傷人。所以三兩銀子一把的破劍,他依然能使得出神入化,曾經慣用的佩劍“無名”,材質也很普通。
而蘇晏身爲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對武學一竅不通,卻提醒他境界固然重要,但在境界相類的情況下,武器品質哪怕只強那麼一點,都會起到決定性作用。
事實證明,蘇晏說得是對的。
荊紅追沒有半分猶豫,將長劍招式切換爲短劍,斷刃反手削向對方咽喉。
但在他劍斷的瞬間,黑袍人已擺脫了魘魅之術的影響,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根古怪的法器。
那是個老舊的杆鈴。血液與油脂的長期浸潤,在三尺六寸長的樺木柄上形成了暗褐色的包漿。杆頭簇着七枚大小不一的黃銅鈴,隨着手勢的抖動,發出不似鈴音的嗡鳴聲。
這聲音十分詭異,令人想起破音的絲竹,或是炸窩的蜂羣,又全然都不像。它彷彿來自蒼穹極高處,或者極深的黃泉地府,雖遠而不減其尖銳,使人心神震顫。
嗡鳴聲一波一波涌入七竅,彷彿颶風掀起惡浪,激盪體內真氣逆脈而行。
荊紅追猛地噴出一大口血,強忍着內傷導致的劇痛,劍勢有進無退,決絕地刺入黑袍之內。
斷刃尖端傳回的手感,告訴他對方並非什麼妖魔鬼怪,至少還會受皮肉傷。
——只要還是人,就屬於他所擅長的專業領域,他就絕不會缺乏擊殺對方的信心與勇氣。
黑袍人有些惱火地“噫”了一聲,彷彿忌憚於這股劍出無回的氣勢,向後退了一步,避其鋒芒。
顯然黑袍人擅長的只是詭術,而非搏鬥,亦或許他從未遇到過荊紅追這般頑強堅韌、功力深厚的敵手,這一退不僅泄了自身氣勢,更給了對方迎難而上的機會。
荊紅追趁勢追擊,劍氣猶如附骨之疽,緊追着對手的要害。鮮血從他的嘴角不斷溢出,但他執劍之手依然穩如磐石。
黑袍人在連接捱了幾劍後,心生退意。他將杆鈴移至胸前,朝衣袍內掛的神鏡上一敲,炸出撕裂耳膜的刺響。
荊紅追的心脈彷彿被重槌狠狠一擂,從七竅內滲出細而蜿蜒的血流。他趔趄地半跪下去,用斷刃支撐住了上半身。
這似乎是兩敗俱傷的一招,黑袍人也不好過,捂着胸口迅速退走,臨走前不甘地看了一眼巷尾地面上的阿勒坦——不過幾十丈的距離,卻因爲這個半路殺出的難纏劍客,而不得不放棄唾手可得的獵物。他用蠻語喃喃地詛咒了一句什麼,瘦長支棱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荊紅追保持着半跪的姿勢,試圖運功平復逆行的氣血,然而氣息更加紊亂,心智也開始恍惚。
“魘魅之術雖厲害,但也危險。它能惑人心神,自然也會因對方精神強大不受魅惑,而反噬己身,導致走火入魔。切記,若是遇上巫覡,道、方、術士之流,謹慎施爲,以免折戟。”
他知道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也知道曾經的同門師兄弟,有因爲“走火”而半身不遂、武功盡廢的,也有因爲“入魔”而神昏錯亂、發狂發瘋的。
至於自己能否化險爲夷,撐過這道難關,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神智還有幾分清醒,遠離阿勒坦,甚至離開清水營,以免發狂後誤傷友軍。
荊紅追鬆手棄掉斷劍,從屋脊滾落下來,悶聲摔在石板地面。隨後手腳並用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了。
*
阿勒坦陡然睜開了雙眼。
他意識到自己之前陷入昏迷,但不知昏迷了多久。
暮色像薄紗籠罩大地,他估計時間只過去兩刻鐘,或者還要再短一些。
方纔發生了什麼?
他只記得打倒那幾個鬼鬼祟祟的跟蹤者後,背心猝然一痛,喪失了意識,清醒後就成了現在這副趴在偏僻小巷地面上的狼狽模樣。
“……阿勒坦!阿勒坦!”
他聽見同伴用瓦剌語呼喚他,於是踉蹌爬起,正要揚聲迴應:“我在這裏!”卻發現自己喉如吞炭,刀割火灼一般疼痛,發不出半點聲音。
情急之下,他抓起腰刀敲擊地面,發出鏗然脆響。
不多時,瓦剌漢子們聞聲趕到,衝過來七手八腳攙扶他。
有人失聲叫道:“王子,你的頭髮——”
阿勒坦弓着身,低着頭,看見從肩膀垂落下來的鬈髮,竟從原本的烏黑油亮,變成了積雪一樣慘惻的白色。
他喫驚地抓起一把髮辮,發現從髮梢到髮根全白了。
同伴從他的背心處拔出一根漆黑的玄鐵飛針,表面流動着不祥的幽藍光澤,顯是淬了毒。
阿勒坦翕動嘴脣,只說不出話,一股悲憤狂怒的聲浪,在胸腔內咆哮——
這聲咆哮終於化作一口黑血,噴在衣襟與身前的地面上。
*
東城,霍惇特地騰出一處精緻又寬敞的宅院,給新來的蘇御史居住。這宅院緊挨着駐軍營堡,方便錦衣衛帶來的五百精兵隨時保護。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各有司衙門的官員們休假。軍營裏的駐軍雖不能回家探親,但也能大鍋燉肉喫起流水席,作爲節日犒賞。
霍惇和嚴城雪早爲蘇晏置辦了一大桌好酒好菜,就備在他的後院中,可以邊賞月邊喫喫喝喝。
蘇晏既然接受了兩人的投誠,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於是毫不做作地笑納了酒席,還熱情邀請他們參與部門聚餐。
但嚴城雪看到蘇御史的臉就心梗,並不想和他同桌用膳,找個藉口推脫掉,和霍惇一同走了。
蘇晏也不挽留,笑眯眯地拉着小廝與錦衣衛們同坐一桌。
他看看天色,嘀咕:“阿追怎麼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