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21 第119章 前塵舊事如幻(下)
    青杏顧不上事後受罰,抹着眼淚找來一盆燒紅的炭,溼冷的房間內頓時增添了幾許暖意。

    剛把火盆燒旺,她就被個年紀大的僕婦叫走了。

    沈柒將棉被團成一團,解開衣衫趴着,後背青青紫紫都是淤痕交錯,怕不下三四十道,腫得格外觸目驚心。他從牀頭櫃裏掏出一瓶活血化瘀散,遞給沈晏,吩咐:“幫我把淤血揉散。”

    “會很疼。”沈晏紅着眼眶說。

    “我不怕疼。”沈柒答,“我只要快點好。”

    沈晏只好照辦。他人小力薄,手上又不敢用力,沈柒擔心揉不到位影響藥效吸收,就叫他脫鞋上牀,騎坐在自己後腰下方,把力氣都集中在雙掌。

    “用力,快點,”沈柒嘴裏咬着被面,額上滿是冷汗,“別讓娘回來看到。”

    沈晏咬牙用力揉,直到把高腫的淤血長痕推成五彩斑斕的整片,才氣喘吁吁地停手。

    空氣中滿是藥酒辛辣的味道,沈柒鬆開牙關,長長吁了口氣。

    沈晏累得夠嗆,往旁邊一栽,躺在他身旁的牀板上。

    沈柒轉臉看弟弟。沈晏的臉頰有些浮紅,額發溼漉漉的,幾縷髮絲黏在瓷白的額角,在息吹之間輕輕顫動。

    他的心也在輕顫,像發芽的草葉,青澀地、無措地、固執地頂着上方重壓的石板。

    “小九,以後我們——”

    話未說完,姚氏腳步匆匆地進了屋,沈柒趕在她掀開簾子進入內間前,飛快地穿上了外衫。

    沈柒死活不讓娘看他的後背,說已經讓弟弟上過藥了,沒什麼大礙。姚氏拗不過他,只好坐在牀沿,摸着他的肩膀和臉頰,哽咽道:“娘沒用,護不住你們,又讓我兒受苦了……”

    沈柒說:“沒有娘護着,我早就死了。”

    姚氏再柔弱,再逆來順受,在他心裏也是一根充滿韌性的藤蔓,爲了養活長在藤上的三個小瓜,峭巖也攀,砂地也爬。她所有的盼頭,就是把三個孩子拉拔長大,大到可以帶着她與大房分家,從此以後脫離苦海。

    沈明露趕不上孃的腳步,慢了些進來,聞到刺鼻的藥味,嚇得縮在壁角直掉眼淚。

    她小時候被六哥兒養的狼狗嚇到過,那狗在她面前撕吃了個僕役的一條腿。大病一場後,她就落下了沉默寡言的後遺症,不愛說話、不愛笑,聞見血腥味和藥味就瑟瑟發抖。她極怕狗,不敢跟男人靠得太近,就連一同長大的兩個哥哥也不例外。

    姚氏把女兒攬入懷中,擔憂道:“娘聽說你誤殺了執鞭的家僕,沈夫人追究起來,可如何是好……”

    沈柒說:“娘別擔心。簽了死期賣身契的僕役,她和她兒子糟踐掉的還少麼?大不了鬧起來,鬧到父親面前,鬧去官府,看官府管不管大房虐殺庶子。”

    姚氏顰眉:“鬧大了官府或許會管,但你父親顏面何存,整個沈家也跟着蒙羞,淪爲街頭巷尾的笑柄。尤其你父親還生着病,受不得刺激。”

    沈柒把嘴角一撇,露出個近乎冷酷的誚笑,這使他看起來比同齡少年要成熟得多,也陰戾得多。“那又如何?沈家沒把我們當人,我們又何必把它當家。至於父親,我看他這麼行將就木地活着,比死了痛苦。”

    姚氏神情十分難過,似乎既不認同他的偏激,又自覺未盡母職,沒有規勸他的資格。

    沈柒被她的目光看得煩躁不堪,轉身躺下面對壁裏,無論誰說話都不搭腔。

    姚氏沒奈何,哄好了女兒,就去櫥櫃裏取那罐珍藏的椴花蜜——天冷,蜜凍成了白色結晶,像冰酪,像香雪,一開罐就能聞到甘冽沁骨的清芬。

    她舀了一勺放在碗裏,遲疑後又舀了一勺,用溫水化開,端去給沈柒。

    沈柒不喝,也不說話。

    姚氏還要趕去做事,勸了片刻不見反應,知道兒子這股倔勁上來,誰的情也不領,得他自己想通,只好把碗放在牀邊櫃面,囑咐幾句後帶着沈明露離開。

    沈柒在房門關閉後騰地坐起身,望着娘離開的方向。

    他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愧悔,但也是壓抑與冷硬的,像被嚴霜打過的荊棘林,本就質地尖銳,更沒有餘力色調鮮明。

    “你怎麼不走?”他問坐在牀沿的沈晏。

    沈晏臉色乾淨,表情乖巧,把那碗椴花蜜水捧到他面前,讓他的遷怒還沒誕生就夭折了。

    沈柒注視他的小九弟,眼神漸漸柔和,低頭含着碗沿喝了一口。

    似乎有點不對勁,模糊的念頭如星火乍亮又乍熄,他抓不住。

    沈柒又喝了一口,蜜水不是不甜,但總不夠該有的那種甜。這一點異樣的失望,說不清,道不明。

    他微微發怔,驀地對沈晏說:“你喝。”

    沈晏搖頭:“娘特意留給你的,我不喝。”

    沈柒把碗口往弟弟嘴脣上抵:“你必須喝。”

    沈晏無奈喝了一口。蜜水把他顏色淺淡的嘴脣染得透潤,如掉落茶杯的花瓣。沈柒盯着那抹水色看,啞聲叫:“小九。”

    “嗯?”

    “小九。”他又叫了聲,尾音發顫,“小九。”

    “七哥?”沈晏有些不解。

    “……叫我七郎。”

    沈晏一愣,笑了:“纔不,你是我七哥。”

    “——我不是你哥!”沈柒把這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鬱悶,鬼使神差地喊出了口。

    沈晏皺眉,稚嫩的臉上竟隱隱浮現出爲難、排斥與忍耐之色:“可我們就是兄弟。”

    出離的憤怒擊中了沈柒,他把碗打翻在地,猛撲過去,壓倒沈晏,扼住對方細白的脖頸,“我說不是就不是!叫七郎,快叫!”

    沈晏被掐得喉管窒痛,臉頰漲紅,那雙近在咫尺的溼潤的眼睛,依稀能窺見將來春色入眸的風采。奇怪的是,他神情中沒有絲毫慌亂,顯得既懵懂又無謂,張嘴順從地喚了聲“七郎”。舌尖在發音時輕觸脣齒,是審時度勢的敷衍,也是漫不經心的風流。

    沈柒在暴力威脅中如了願,卻又更加憤怒與無力,心底燒着一團找不到目標的邪火。

    他在沈晏嗆咳起來時,驟然收回了手,把臉埋進弟弟的頸窩,發出低沉又嘶啞的嗥叫聲,像頭用利爪也撕不開羅網的困獸。

    沈晏擡起手臂,避開他後背傷處,放在肩膀上拍了拍:“七哥,你把蜜水打翻,沒得吃了。”

    ……我想吃了你!那頭困獸在沈柒心底咆哮。活生生地,一口一口地,滴血不剩地,吃了你。

    *

    鄭氏緩過氣後,果然大發雷霆,要在沈家祠堂裏動用家法,代沈老爺問逆子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