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臉色震驚,一頁御筆親書的密諭從指間飄落於地。
他向後趔趄半步,隨侍的荊紅追立刻伸手扶住。
“蘇大人?”接到六百里急遞,前來傳諭的褚淵關切地叫道。
蘇晏擡起手指制止了對方,順勢坐在圈椅上,喃喃:“別說話,我得清一清腦子,讓我想想……”
他用一隻手掌覆住眉眼,拇指與其餘四指扣住兩邊太陽穴,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慢慢梳理思路——
阿勒坦被飛針所傷,身中奇毒“邊城雪”。
按照嚴城雪的說法,這毒烈性無比,中毒者本該在兩刻鐘內身亡,阿勒坦卻不知因何撐過了兩個多時辰,許是因爲體魄格外強壯。
我去帳篷探望阿勒坦時,正逢他最後一次毒發。兇險萬分之際,我掌心傷處的血不慎染到他腹部的刺青,隨後他那口將斷之氣又奇蹟般被吊了回來……而我在那瞬間似乎受到他身上塗抹的聖油氣味的影響,出現了極短暫的幻覺,感覺那枚神樹刺青……活了?
是不是因爲刺青顏料中含有祕藥成分,遇血激活,深入滲透體內,對毒性產生了更大程度的剋制作用,才使阿勒坦死裏逃生?
出於現代人的科學認知,蘇晏推測出這樣的可能性。
即使在前世的現代社會,北方薩滿教的古老與神祕他也略有耳聞,據說巫、醫一體,還能與自然萬物通靈。
如果那枚刺青,是瓦剌部族的巫醫長老留給阿勒坦的保命之物,那麼其藥效就不該僅是曇花一現,至少也要吊着他的命直至回到部族。
阿勒坦被護送着離開清水營時,生命體徵還算穩定,那麼問題就可能出現在半路上……
難道是那個叫“沙裏丹”的方臉漢子背叛了阿勒坦?
不,這羣瓦剌護衛對他們的王子忠心耿耿,說到“黃金王子”,眼中崇拜的光芒做不了假。
那麼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半路遭到劫殺,與那個被稱爲“黑朵大巫”的詭祕黑袍人脫不了干係。
我明明事先提醒過沙裏丹,小心回程路線泄露,建議他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據守城將士回報,他們也的確是兵分兩路,大部分瓦剌漢子護送着王子的空馬車先走一步,作爲吸引暗敵的幌子。
或許暗度陳倉的那幾個人也被黑朵發現,最終還是沒能逃過追殺,而昏迷不醒的阿勒坦……
蘇晏心悸得厲害,不自覺地按住了胸口。
荊紅追見狀,手掌貼上他的後背,緩緩輸入一股柔和的真氣,在肺腑間運轉,化瘀順氣。
蘇晏長出一口氣,臉頰恢復了些血色,問褚淵:“朝廷是什麼時候得到消息的?”
褚淵答:“就在七日之前。瓦剌汗王虎闊力的國書送至我朝,稱其長子昆勒王子被大銘官員,以極卑劣的手段謀害,要求皇爺交出元兇,並給他們全部落一個交代,否則將起復仇之兵,向我朝討個公道。這封國書措辭強硬,在朝堂上引發了軒然大波。”
七日前……離阿勒坦離開靈州,已過去近三個月。
從時間上看,阿勒坦的確是在回程半途遇害的。死訊傳到瓦剌本部,虎闊力派人去靈州清水營打探情況,再遞交國書給我朝,差不多也要三個月。
皇帝也曾私問他:你身處其時其地,當知前情後事,認爲兇手是不是此二人?
蘇晏斟酌後答:嚴霍二人雖有動機,但並無定罪的鐵證。此案疑點重重,背後或有黑手撥弄,所圖謀者令人深思。
皇帝批覆道:先軟禁。朕已着陝西提刑按察使密查之,你交接完案情,繼續辦你的差事。
故而蘇晏離開靈州時,不但嚴城雪被關了禁閉,就連霍惇也被趕來的按察使圈在營堡中,不得外出一步。
那時候,他也去禁室中見過嚴城雪一面,對方雖然容色憔悴,但精神狀態尚可,並按照之前承諾的,想方設法調配解藥。
反倒是霍惇無法接受,把門鎖砸得砰砰響,一直在大聲叫屈,說他沒有謀刺阿勒坦,老嚴更沒有。只要放他出去,他挖地三尺也會把那個黑朵大巫抓回來,爲自己洗冤。
然而,即使將清水營閉城大索,也找不出那個黑袍薩滿,他就像一片象徵着厄運與不祥的煙霧,來無影去無蹤。
蘇晏用冰涼的手指撿起地面上的密諭,繼續看。
皇帝將瓦剌欲爲其王子復仇之事告知他,目的是爲了讓他遠離靈州。“這並非單純的刺殺案,恐是個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陰謀,即使朕將嚴霍二人作爲兇手正法,此事也未必就能解決。”
蘇晏的看法與皇帝不謀而合。
這看似是個很簡單的選擇題——交出兩名犯了法的官員任由對方處置,再賠償一筆撫卹金,就能平息瓦剌的憤怒,繼續商議聯盟事宜。
但實際上,這麼做也就坐實了,阿勒坦的確是被銘國人以十分不義的理由殺害,這將嚴重損害大銘的聲譽,併爲將來的北疆局勢埋下極大的禍根。
“只有抓住幕後黑手,揭開其中陰謀,此案才能真正了結。倘若做不到,我朝或將面臨與韃靼、瓦剌同時爲敵的局面。屆時北防必定喫緊,戰事將起,清河……只在平涼一帶督理馬政即可,不可輕臨城下。勿違朕命。”
蘇晏的指尖在最後一句“勿違朕命”上劃過,心底涌起濃濃的溫暖與感動。
景隆帝日理萬機,竟還分心掛念他,特意來信叮囑他不可接近長城邊隘,唯恐他被戰火殃及。這般情意,遠勝普通君臣,怎不叫他感慕纏懷?
蘇晏收好密旨,對褚淵說:“皇爺的意思我曉得了。靈州那邊如何安排?”
“朝廷已另派將領,負責領兵之事。”
蘇晏頷首,又說:“麻煩褚統領幫我辦件事。將我的手書帶去靈州交予按察使大人,把嚴城雪、霍惇兩人押送來平涼府。一來,我有話要訊問他們;二來霍惇在清水營經營多年,頗得人心,他不走,新任守將難免因此掣肘。”
褚淵略一思索,道:“還是蘇大人考慮周到,卑職這便去辦。”
褚淵告辭之後,荊紅追皺起眉:“大人方纔血不歸經,是情志過激導致的氣逆之症——”
蘇晏出言打斷,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聽聞噩耗,一時情緒激動,如今無礙了。我與阿勒坦畢竟相識一場,雖然相處時間甚短,但說話投機,也算是朋友。他不在了,我難免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