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擁着棉被靠在牀頭,邊聽邊思索。
貼身侍衛沒回來,他就不放心去睡,喝釅茶提神,一直等到亥時。荊紅追回來後,見他房間燈還亮着,於是也不等天明瞭,敲門進來回話,把今夜在豫王府遇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蘇晏似笑非笑:“你對師弟當面承諾得好好的,一轉頭就把人家賣了,還有沒有良心?”
荊紅追神態自若:“刺客不需要良心。再說我現在是大人的侍衛,對大人有心就夠了。”
蘇晏大笑,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錯,立場擺得很正,屁股也沒有坐歪。”
荊紅追從牀沿往內挪了兩尺,順勢脫靴把腳盤了上來,以示自己真的坐很正。
蘇晏問:“你那般說辭,能穩住浮音麼?”
“暫時沒問題。”荊紅追答,“但我猜測,他會因我知曉此事而產生危機感,會繼續聯繫那個所謂的‘僱主’。”
“你不相信他是拿錢賣命?”
“他不缺錢。他是個很會爲自己籌謀打算的人,之前也接過不少刺殺權貴的單子,不可能沒有私藏。”
蘇晏點頭:“既然不是爲錢殺人,那就是幕後黑手的爪牙了,也是棋盤上的一顆子。他爲何要潛伏在豫王府?”
荊紅追垂下眼皮,隱去自己一點禍水東引的私心,說:“他本想投靠大人,可我不想大人與被通緝的隱劍門有更多瓜葛,故而拒絕了。至於爲什麼去了豫王府,只有他自己清楚。”
蘇晏沉吟,“殺瓦剌使者,是爲了進一步激發大銘與瓦剌之間的矛盾,使邊關戰火重燃。倘若瓦剌與韃靼聯手進攻,邊軍衛所怕是兵力不足,京軍三大營就得北調,屆時京城的防禦必然削弱……”
荊紅追心下凜然:“這是要奪都?”
“天子之城,想奪都哪有那麼容易。我擔心的是,幕後人不止瓦剌這一招棋,他是幾條棋路齊頭並進啊。想想東宮遇刺案,萬一小爺遭遇不測,對他有什麼好處?”
“儲君驟失,國本動搖?那就得另立太子了。”
蘇晏道:“皇爺膝下只有兩個兒子,要是沒了小爺,那就只剩下衛貴妃所出的二皇子朱賀昭。”
“衛氏!”荊紅追眉頭緊皺,殺氣浮上眼底。
“朱賀昭尚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可不比年少氣盛的朱賀霖好擺弄得多。衛家一直汲汲營營,想把二皇子拱上太子位,到時衛貴妃就成了衛皇后,將來是衛太后,衛家可不就成了竇憲、梁冀了麼?”
荊紅追很想問這兩個人是誰,但沒好意思問。
蘇晏彷彿看穿了他心裏的自慚,很自然地解釋:“這二廝,一個是漢和帝的舅舅,一個是漢桓帝的舅舅,都是權傾朝野的外戚,因皇帝年幼、太后臨朝而得到了輔政權。說是輔政,卻能隨意廢立帝王,使外戚勢力達到登峯造極的地步。”
荊紅追聽懂了,“真到那一步,可不得天下大亂。”
蘇晏頷首:“可我看幕後人似乎還嫌亂得不夠,又把爪子伸進了豫王府裏。豫王雖然只是京城裏一個閒散浪蕩的親王,但畢竟是皇爺唯一的同母兄弟。而且我在出京去陝西的路上,聽高朔說過,豫王從前的封地是就九邊之一的大同,麾下曾有支軍隊,叫……叫什麼來着……”
“對對。這樣一個曾經領軍征戰的親王,幕後人想打他的主意,其目的就很令人深思了。”
被蘇晏這麼一梳理,荊紅追的思路頓時清晰了不少。他雖瞧不起豫王風流好色、仗勢欺人,但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是個武功高強的厲害人物,也不知浮音能否在對方手上討到好處。
蘇晏卻似乎有點擔心,“再鋒利的刀劍十年不擦拭,也會鏽蝕斑斑,變得遲鈍。何況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按你的說法,浮音雖然劍法與功力不及你,一手迷魂笛音卻很是難纏。”
“大人……想提醒豫王,小心浮音?”荊紅追問。
蘇晏先是點點頭,略一猶豫,又搖搖頭:“不行,不能打草驚蛇。浮音只是顆棋子,我要順藤摸瓜,找到執棋的那隻手——哪怕只觸到一點指尖,對如今敵暗我明的局勢而言,也是個重大的突破。豫王那邊,希望他自己能爭氣些,別犯糊塗。”
“阿追。”蘇晏正色道,“給你個任務。”
荊紅追肅然坐直:“大人請吩咐。”
“盯緊浮音,看他跟誰聯繫,用何種方式聯繫。就從此刻開始,我要你十二個時辰盯着他,但不能被他察覺,你能辦到麼?”
能。可是……荊紅追有些猶豫:“屬下不在身邊,大人的安全如何保障?莫忘了,浮音一開始的目標是大人你。可見,幕後人興許也在打大人的主意。”
蘇晏說:“這個不用擔心。明日我就進宮面聖,對皇爺說明此事,再臨時借幾個侍衛,應該不成問題。皇爺向來深謀遠慮、智珠在握,想必能比我看得透徹。”
蘇大人似乎是忘了,先前捱了廷杖和敲打後,他對景隆帝的評價可是“城府深、思慮重,更兼疑心病”,如今用詞的意思差不多,褒貶色彩卻全然不同了。
見自家大人對皇帝如此讚譽,荊紅追心裏不免喫味。但這一塊又的確是他的短板,他不好說什麼,也不好反駁打大人的臉,乾脆不吭聲。
蘇晏見荊紅追面色沉鬱,以爲他想起了不堪的往事,於是問道:“阿追,你從前在隱劍門過得如何,能否與我說一說?”
荊紅追一怔,遲疑道:“那不是什麼好故事,大人確定要聽我說?”
蘇晏笑着點點頭,“對,我要聽。而且要你努力回憶,一點一滴地說給我聽。”
“爲什麼?”
“剛認識的時候,我冒失地問過你的師門,你沒有告訴我。直到今夜我才知道,你出身隱劍門。因爲牽扯了東宮刺殺案,隱劍門被朝廷剿滅,餘黨被通緝,而你早就叛出師門,與他們再沒有半點干係。”
“……我擔心連累大人。”
“不必擔心,這道聖旨雖是皇爺震怒時親口所下,但他也並非不講道理的暴君,日後我尋個機會,向他解釋清楚就無事了。反倒是你,我比較擔心。”
“我現在挺好的,大人不必擔心。”
“如果不回想往昔,的確挺好的。可我知道,你這裏雖然結了疤,”蘇晏敲了敲他的心口,“但深處還流着膿。什麼時候你願意割開這道疤,把裏面久積的膿液排出來,纔算是好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