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66 第164章 我忘了一個人
    鹹安侯府又迎來了省親拜年的衛貴妃。

    這下連秦夫人都有些坐不住了,問她大兒子:“怎麼回事,你不是祭竈那天剛來的麼,怎麼回宮還沒待幾天,又來了?”

    衛貴妃在母親面前十分真性情,把在宮裏的那些嬌貴做派都不要了,氣哼哼答:“也不知是三妃中哪個賤人提出的,說正月初二回孃家是舉國之禮,不該獨漏了妃嬪。皇爺體恤她們,就下旨恩賜后妃回孃家小住幾日,說可以正月十五放燈前再回宮。”

    秦夫人皺眉道:“偶爾嬪妃省親探病的有,如此遣散後宮整整半個月,可前所未有!皇爺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還能什麼意思。後宮旱了幾個月,沒下一滴雨,怕是這雨露全澆到男狐狸精頭上去了!不行,等我回宮後,得找姨媽好好說道說道。一國之君,不緊着繁衍聖嗣,好近龍陽可還行?”

    “先不急着去太后面前分說。”秦夫人勸道,“我這姐姐,是天底下一等一護短的人。兒子與兒媳、外甥女,孰近孰遠,孰親孰疏?你要是把自己夫君往婆婆面前一告狀,就真完了!”

    衛貴妃不傻,頓時反應過來:“對,這狀不該我來告。頂好是太后自己親眼看見,或是朝臣們上奏彈劾。”

    秦夫人點頭:“最關鍵的,還是要有證據。即便沒有實證,也得有個發作的由頭,師出有名。”

    衛貴妃道:“曉得,所以我出宮後,還吩咐了兩個伶俐的宮女內侍,多留意皇爺那邊的動靜,看那蘇晏是否趁隙入宮承寵。娘和父親那邊,商量得如何了。”

    秦夫人說:“鶴先生出了一計,叫做釜底抽薪。”

    “怎麼說?”

    “鶴先生說,君王的寵幸再怎麼鼎沸,遇新水則變冷,火勢過旺則易燒乾,不足爲慮。真正要上心,是儲君,是國本。

    “皇帝在朝會上允許太子聽政,批奏摺時允許太子旁觀,甚至親自教導他如何處理政務——對衛家而言,這些纔是值得關注的信號。因爲這對太子不止是歷練,更是開出了一條窺探至高權力的通道。

    “一個帝王的摯愛永遠是權力。他與最靠近這個權力的儲君之間,有着天底下最微妙的父子關係。

    “這個‘儲’字意味深長,既是將來的繼任者,又是當前最大的競爭者。正如留都南京,同樣一套朝廷班子,放在那裏做爲後備,似乎很安心,可若是某天南京小朝廷突然有了爭都之勢,北京的正朝廷第一個容不得它。”

    衛貴妃聽得心神震顫,問:“可是,朱賀霖打小就受寵,到如今仍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我看皇爺根本不防他。”

    秦夫人笑了:“這個問題,我也問過鶴先生。”

    衛貴妃的好奇心徹底被提起來了,“他如何回答?”

    “他說,一個合格的帝王,就該防着任何人。你認爲,今上是不是合格的帝王?”

    衛貴妃愣住,默默點頭,有些難過地說:“以前我往御書房送湯點時,皇爺若是在批摺子,第一反應都是先合上奏摺,從不讓我看上一眼。”

    “看來鶴先生說得不錯。他還說,不受寵的太子,時刻擔心被廢,倍受煎熬;受寵的太子,始終得在野心難遏與謹小慎微間尋找平衡,又是一種煎熬。朱賀霖從小順風順水,只要給他一個足夠難堪的挫敗,他就很有可能自亂陣腳,越做越錯,最終父子離心離德。”

    “挫敗……”衛貴妃琢磨良久,但仍沒有思路,“他幼年是頑劣,文官們以前沒少抨擊他好逸惡學、不守規矩,後來他臉皮厚了,不當一回事。這半年來倒是穩重了不少,除了時不時往宮外跑,也沒犯過什麼大錯。娘,你說該從哪方面着手?總不能再像往東宮塞龍陽春畫那般小打小鬧罷。”

    “所以才說要釜底抽薪。”

    “怎麼抽?”

    “那得先弄明白,太子這口鍋的‘薪’是什麼?”秦夫人慈愛地拍了拍衛貴妃的手背,“讓他失去他最在乎的東西。”

    母女倆談了近一個時辰,見秦夫人精力不濟露出疲態,衛貴妃便告辭離開,回自己房中歇息。

    路過庭中時,忽然聽見一聲女子尖叫。

    只見個年紀小的婢女,從園圃小徑裏衝出來,一邊跳着拍打身上衣物,一邊連哭帶叫:“出去!快出去!啊啊啊啊……”

    衛貴妃以袖掩鼻退了兩步,後方宮女連忙上前護住她。一名宮女喝道:“大膽賤婢!敢在娘娘面前大聲喧譁,驚嚇鳳駕,來人,拉下去,家法伺候!”

    那名跳腳的婢女大哭,伏地乞罪:“耗子鑽奴婢衣領裏了,不是故意喧譁……娘娘恕罪……”

    衛貴妃皺眉不看她,吩咐道:“髒死了。快帶走,連人帶鼠一同處理乾淨。”

    當即便有侯府僕役聽命上前,去拖地上的婢女。婢女掙扎求饒,扭動厲害了,一隻皮毛黏糊糊的小老鼠從她褲管內掉出來,在地上打了個滾,慌不擇路地躥上了臺階。

    老鼠很小,像是剛出生沒多久,侍女們卻嚇得尖叫起來,護着衛貴妃連連後退。

    小老鼠調頭換個方向逃跑,昏頭昏腦地撞在一隻底邊綠緣的青黑色僧鞋上。

    一隻白皙清瘦的手從上方探下來,輕輕捉住了它,攏在掌心。

    衛貴妃從侍女們圍護的縫隙間,看清了對面那人的模樣——

    那是個眉目出塵的青年男子,長身玉立,姿態閒雅猶如白鶴照水。

    他身穿樣式古雅的長衫,素白布料上毫無紋樣裝飾,只繪着兩行狂草墨字,仔細辨認,依稀是兩句詩:“夢裏有時身化鶴,人間無數草爲螢”。

    漆黑長髮不冠不簪,流瀑般披瀉在背,接近末端時以白繩束之。

    披髮,被時人視爲蠻夷打扮,或是狂士之態,可放在他身上,卻沒有半點違和與癲狂,反而飄飄然有仙氣。

    兩側廊柱上,明角燈散發出柔和的光暈,籠罩着一方小小的極樂世界。

    雲霧間的妙法天人攏着掌心,向她合十:“貴妃娘娘。”

    ……他就是鶴先生。衛貴妃篤定地想,近乎目眩神迷,彷彿魂魄被扯出體外,只說不出話。

    “娘娘安好。”

    衛貴妃終於回過神,有些慌促地說:“你手裏,有隻髒老鼠……”

    還沒說完,就恨不得咬舌尖——這是什麼話,半點不合她的身份,實在不知所謂!

    男子淡淡一笑,如林下清風山澗月,“佛說衆生平等,人是生靈,老鼠也是。又說皮囊唯臭穢,既然都是髒的,也就無分老鼠更髒些,還是人更髒些了。”